短篇| 柴荆轲刺秦

短篇《柴荆轲刺秦》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柴荆轲讲自己能活到八十四岁。哪天走在路上,死在哪里算哪里,谁也不准给他收尸。

柴荆轲推开屋门,把屋内和宇宙重新打通,把屋内暗藏的凝固得黑暗的岁月,历史,故事放出去,把宇宙中水般清澈的阳光,时间,呼吸,心脏的搏动,星辰运行的轨迹迎进来,把他自己放置到时间和空间的坐标系中,重新运作起来。院里一层如盐细雪,天阴沉沉的,雪还在不断往下飘。四下一望无际全是白的雪绿的树,雪浅浅薄薄疏疏的一层压在葱茏深厚密实的杉木、茶树、黄葛树、柑子树、楠木树、竹林、兰草上,压在光秃秃的核桃树、柿子树、板栗树上,压在黄滋滋的稻草上,压在黑抹抹的屋瓦上,也压在院外那一大片绿油油的蒜苗上。

柴荆轲拢了拢棉大衣,哈了哈手,一团热气腾空而上。柴荆轲慢吞吞走进蒜苗地里,一双大黄靴子松松垮垮,耷拉着两个大耳朵,像一条温顺的狗。柴荆轲在蒜苗地里踩出一串不深不浅的脚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弓下腰挑选蒜苗。锋利的刀口划过叶面,叶面响起激昂的水花声,密集如丝的纤维欻欻而断,像琴弦断裂,像布帛崩裂,它们在空中收缩晃荡弹跳,搅乱了周边的大气流动,雪花像一朵蘑菇云似的炸裂开来,汁液迸溅,它们流星似的划过空中,把空气中的水分子撞击得四下迸弹,像一群狮子追逐着茫茫草原的斑马野牛,最后撞击到地上,撞击出陨石坑,撞击出巨潭深渊。柴荆轲在身上揩了揩匕首,装进口袋里,返身回屋,把屋门重重关上。

柴荆轲从门口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把蒜苗洗干净,放在菜板上。从楼竹上扯下两个大蒜,坐下灶门口的长凳上剥出十二瓣白花花的蒜。又从身后的柴堆里摸出一把生姜,扳下一个,洗干净。把蒜和生姜拍碎,切细,归拢到一处。把蒜苗切成指节长。柴荆轲把锅洗干净,点燃火,水在锅里呲呲呲跳起来,跳了一会儿,变成烟消散了。柴荆轲从歪歪斜斜的老木碗柜里搬出一口茶色的缸,揭开盖子,雪似的一缸白,挖出一块猪油,放进锅里,等油化完了,抓几颗花椒丢进去,花椒在锅里爆炸起来,油花四溅。下姜,下蒜,再把昨天剩下的冷饭倒下去,翻炒起来。饭热了,用菜刀捧起一大捧蒜苗,扔下锅,又翻炒起来。蒜苗慢慢变了色,先是淡淡的灰白,打湿了似的变绿了,变亮了。柴荆轲从碗柜里提出两个高橙瓶子,一高一矮,高醋矮豆油。浇下一勺醋,翻几下,又浇下两勺豆油,最后加上一勺自己做的辣椒酱,快速翻炒起来。饭炒起来有些涩了,有些干了,这是缺油,柴荆轲加入一勺清油,偌大的锅铲在偌大的铁锅里飞舞起来,当当当响。米饭,猪油,花椒,醋,豆油,辣椒,生姜,大蒜,蒜苗,它们都有漫长的历史,它们把大自然的原味还原成各自独特的芬香,这些沉甸甸的香味如今又交融成一股层次分明又含糊不清的奇异香味,在空气中横冲直撞,把门撞破,把屋顶掀翻,把墙撕裂,在空气中冲撞出无数道坑坑洼洼的轨道般的路子,把整个村子攻击得七倒八歪,硝烟四起,断壁残垣。柴荆轲把灶孔里的火退到灶脚下,又加了几根李树枝,一堆苞谷芯,火幽幽地燃起来,冒出几朵蓝色的焰,蹿起来,火燃开了。柴荆轲捧起碗,就着火吃起来。吃完饭,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盐巴袋子,摸出烟杆,叶子烟,吃了口烟。柴火明明灭灭,把柴荆轲佝偻的身子扑到墙面上,封印到墙面中,影子闪烁,昏暗,跃动。柴荆轲的书桌就摆在墙下,桌面凌乱、肮脏,有数不清的刀子划伤的痕迹,泛着烟熏般的黄色光芒,靠墙放的是墨水、毛笔、钢笔,笔筒上挂着一副眼镜,桌面上码着几本线装书,《周易》《论语》《尚书》《史记》之类,都旧得像陈粮,却又完好无缺。书桌旁是柴荆轲的床,木架子歪歪斜斜,陈朽腐拙,蚊帐缭乱破损,像一只巨大的层层叠叠的蜘蛛网,被褥潮湿肮脏,几根稻草从下面支出来,像发的霉长的蘑菇。地面是泥土地面,凹凸不平,潮湿阴冷,堆满烟的尸体。床边拐角放着柴荆轲的杀猪背篼,里面装满的各种各样的刀早已锈迹斑斑。

柴荆轲今年八十八了。还没死掉。这多少让村里人对他的算命手艺产生了怀疑。柴荆轲可是会算命的,懂周易,能看黄历,哪家有个婚丧嫁娶,生个孩子,搞个建筑,都要请柴荆轲算上一算。柴荆轲拿上一本封面画着八卦的书,先问生辰八字,精确到几时几分,然后讲起天干地支、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侃侃而谈,如数家珍。村里人都不懂,不知道重点在哪里,听得有点不耐烦,又不好不听,只好耐起心来听。柴荆轲算的命还算准,挑的日子也算良辰吉日,村里人认。柴荆轲这回垮烦了,村里人讲,没把自己给算走,多出了四年,也许还不止。柴荆轲觉得自己在赖活着。死不掉也是一件麻烦事。眼看一个个老不死的都死了,他这个求死的却凌寒独自开,心头纳闷。柴荆轲成了个村子的硕果仅存,历史遗址,文化遗产。他那代死光了,八年前,柳秦王一个觉没醒来,死在黎明前头。享年八十。三年前,柳渐离打石头时摔了一跤,躺了三个月,死在日落时分。享年八十二。都死在精神矍铄,老当益壮的年纪。当年名震四方的“柳秦王柴荆轲柳渐离”只剩柴荆轲一个了。

八十往上,也剩柴荆轲一个了。七十往上的,也剩得不多。而且跟他们有什么讲头?聊不到一块儿。讲着讲着得吵起来。年轻人讲这叫代沟。简直叫战壕了。你开一枪,我扔个手榴弹,机关枪砰砰砰打梭子,谁也不让谁。越老越起劲,越得理不饶人,越血气方刚,越要争个你输我赢。柴荆轲尤其是。

柴荆轲刚从养老院回来。在养老院待了不到七天。待不住。柴枝柯刚卖水果回来,停下车,车窗外家家户户点起耀眼的灯光,有的正关上,把黑暗连成一片,有的正打开,要把黑暗挤走,在黑暗中挤出一片立身之地。柴枝柯打开胸包,掏出一堆块块钱,皱皱巴巴的,一块五块的,一边整理一边清点。数好,抹平整,重新装进胸包。又掏出一支圆珠笔,一个破破的笔记本,打开微信支付,一笔一笔算起来。院长这时打来电话:你爸越狱……你爸翻墙了!

柴荆轲身子骨好得很,说话冲,脾气犟,跟那群坐轮椅,流口水,说傻话的老头老太太耍不拢。老头老太太要比儿子孙子,要讲保健品,要比轮椅的价钱和品牌,讲年轻时的辉煌。柴荆轲不感兴趣。柴荆轲要讲子不教,父之过,讲忠孝悌义,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讲《尚书》《论语》《中庸》《孟子》,讲诸葛亮三顾茅庐,赵子龙长坂坡单骑救主,讲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刺秦王。老头老太太讲儿子孙子多有出息讲得正起劲,柴荆轲泼了一盆冷水。柴荆轲声音特别大,手上动作又特别多,很能镇得住场子,他讲起了卧冰求鲤,父母在不远游,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头老太太骂骂咧咧。吵不赢老子走还不行吗,回屋睡觉。柴荆轲很得意,又觉得有点冷清。柴荆轲晚上习惯整点吃的,养老院晚上厨门重地,闲杂人等严禁出入。柴荆轲踹两脚也踹不开。月光从竹林洒下来,院里一块竹影,一块雪亮的刀光,很有诗意,很有意境,很能激发乘兴而来兴尽而归的雅兴。晚上吃了饭柴荆轲习惯到处溜达溜达。在老家,出了家门,只要你步子够大,四面八方随你走。养老院高墙深院,天一黑就锁门。柴荆轲从怀里掏出匕首,亮在月光下,闪起一股寒光。柴荆轲侧身斜斜往上一刺,像刺在谁的脖子底下。院外有江水流动,柴荆轲趴在铁门上,钢条冰冷,发着蓝幽幽的光。江水翻滚,奔腾,在月光下明明暗暗,一会儿像雪一样白,一会儿像海一样黑,犹如一群鱼挤在水面上齐头并进,往大海游去。柴荆轲没来由地掉下几颗泪,自己都吓了一跳。眼泪啪嗒一声摔在匕首上,手被震得颤动起来,空气中传来一声尖细清脆金属质感的鸣响。柴荆轲决定翻墙。

柴荆轲搬来一根凳子,靠在一棵黄葛树旁边,站上凳子,抱在树上,像一个树袋熊,蹬了几下,蹭了几下,很费力地上了墙。柴荆轲趴在墙上,不停喘粗气,心里头很有点后悔,又很有点尚能饭否的难过。不复当年了。老骥伏枥了。柴荆轲像一只猫似的趴在墙上,一轮明月高高照在头顶上。柴荆轲先把身子往下顺,拼命地攀住墙,蹬在墙上,慢慢松手,慢慢往下滑。还好墙不是很高。柴荆轲顺利地摔在地上。衣服裤子上蹭出几片灰白,丝丝绉绉的,像抹了石灰,手上蹭破了些皮,划出几道纵横江河,洇出几丝红,隐隐刺刺地疼。

柴枝柯开着拖斗三轮车穿过一片砂仁地时,月亮高高悬在头顶,紧接着砂仁地里也冒出来一颗月亮,越来越大,越来越亮,都可以看清砂仁刀似的叶子了。月亮上很潦草地冒着几根草,顽强地指着天。柴荆轲顶着一颗光头出现在路中间,吓得柴枝柯一个急刹。

柴枝柯讲,上车,我送你回去。

柴荆轲讲,回哪去?

柴枝柯讲,回哪里,养老院啥!

哪个想去自己去,老子不去。柴荆轲大步往家走。

柴枝柯掉头跟上。讲柴荆轲上车。柴荆轲不。

用久的牛皮铁巴硬,活久的老者牛批犟。柴枝柯讲。你翻那墙干啥子呢?

柴荆轲讲,老子不翻墙,不是翻不了墙,纯粹是给那堵墙留面子。

上车,回家去。柴枝柯讲。

柴荆轲背着手,那双大黄靴子啪嗒啪嗒发出厚重声响,唱起了戏腔,“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又用戏腔的调子唱起了现编的词,“柴荆轲我蛮活到八十八,翻墙越院今夜也算做了一回武林大侠,关云长刮骨疗毒,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我何必要坐你的破三轮,今夜月色正好……”

柴枝柯猛踩油门,头也不回,扬长而去。都是犟脾气。

突然的轰隆声把柴荆轲吓了一跳。给老子的!柴荆轲骂了一句。

雪还在下。风卷着雪从屋顶吹下来,那雪是有纹路的,有队伍的,有规模的,像河里的水,一绺一绺的,各自突兀,又彼此相连,朝着一个方向,又不完全顺流平行,翻飞,舞蹈,坠向地面,又涌向空中。柴荆轲出门去,站在屋檐下,雪花纷纷落在脚下。柴荆轲看着那片蒜苗地慢慢被雪覆盖,绿色一点点被白色抹去。那块地有厚重的生机勃勃的历史。种蒜苗前,这块地种的是兰草。种兰草前,插黄葛树苗。插黄葛树苗前,插茶苗。插茶苗前,种烟叶子。柴荆轲很有些敢闯敢拼的劲头。刚包产到户包干到户那阵,大部队没了,集体没了,柴荆轲还有些失望,有些愤懑,有些失落。过几年,缓过来,村里人把自家地种成水稻,苞谷,油菜,红苕,洋芋,大豆,种得满满当当,成片成块。柴荆轲决定另辟蹊径。他叫上几个儿子,把地种成烟叶子。烟叶子长得像巨菜,叶子毛绒绒的,芭蕉叶那么大,开出黄色紫色的花。等村里人跟风也种上烟叶子,柴荆轲却没动静了。柴荆轲带着几个儿子,在树林里钻了几天,背回一堆枝枝丫丫。把地耕过,欠细,分成一块一块的,把枝枝丫丫切到筷子高,齐齐整整插到地里,又插上竹篾条,铺上薄膜。薄膜很快起了白白一层露珠,像困住了一团云或者雾,什么也看不清。露珠消散下去,薄膜底下一片郁郁葱葱,勃勃生机。是茶。柴荆轲把茶移植到地里,没几年,村子的庄稼地里一年四季都有一片特立独行的绿。村里人打算向柴荆轲学种茶时,柴荆轲又思变了。这回扦插的是黄葛树,到处都在建城,需求大。村里人把不准风向,不懂背后的道理,只能亦步亦趋,刚种下黄葛树苗,柴荆轲又换成了兰草,一边拔掉黄葛树苗,一边破口大骂,又不得不服,他妈的柴荆轲果真有两下子!柴荆轲很得意,有点踌躇满志了。想当年,演荆轲刺秦王大获成功,也有过这种志得意满,万众瞩目的轻飘飘感。

雪停了。柴荆轲薅了一堆柴沫渣子把火揾住,留下几个红色的口子,火山口似的,底下是涌动的血色热浪,火底下噼噼啪啪响,柴沫渣子上冒出几缕小小的烟。

柴荆轲望了望天,不像还要下的样子,走进天底下,往人家户走去。刚下下来的雪还很蓬松,如云,像棉花,有很好的消音效果,喧闹声,吵架声,哭喊声,稻谷脱粒机的轰鸣声,锑盆撞击在水泥地面的哐当声,远处树林里的鸟叫声,都被吸收,清洗,加工,变得轻柔,细腻,干净,绵远,整个村子显出一种隐秘的躁动,躁动的安静。柴荆轲受不了清净,柴荆轲每天都要出门走走,图个热闹,图找个说话的人。家里人柴荆轲谈不拢。柴荆轲早跟柴枝柯分家单过了。是柴荆轲闹着要分的。这日子还怎么过?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嫌他胡言乱语,嫌他跟不上时代,老古董。他嫌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人心不古,不懂孝顺,道德滑坡。话不投机。有一次,马上就要过年了,村里热热闹闹,鞭炮声不绝,一派和谐团聚景象。柴荆轲气冲冲进了村委会大门,要找村长,说儿子媳妇不孝顺。村长是个女人,体形介于胖与肥胖的临界点,年龄处于中年时代中晚期,长得很乡下,化妆打扮却很城市化,很年轻化,描了眉,犹如两条美人鱼坐在地上,擦了脸,类似抹了石灰的墙面。村长显得很着急,很为人着想,言行举止都有点不必要的一惊一乍。柴大伯怎么了哟?儿子媳妇打你啦?哎哟喂,来我看看,伤到哪里了?立马又严肃起来,很有领导的威严,叫人安排车,送柴大伯去村卫生所看看。柴荆轲有点感动,原本一肚子牢骚,这下不好发作出来了。支支吾吾半天,才讲,现在的人些,哪里还有一点孝道,古人给父母洗脚,伺候父母上床,才能睡觉,早上起来,要先到床前请安,《弟子规》里说得很明白清楚,“冬则温,夏则凊。晨则省,昏则定”,哪像现在,乌烟瘴气。村长很是忍了忍才没有笑出来,她讲过两天有个会,到时候着重强调一下孝道,让全村人重读《弟子规》,还要点名批评下柴枝柯两口子。村长这么一说,柴荆轲觉得很受重视,有些得意,有些宝刀未老的骄傲,但点名批评,他这个当爹的面子往哪搁。村长很遗憾,只好作罢。

柴荆轲慢悠悠地在村子里走动,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某家人门口,坐在门前石头上,也不说话,也不喊人,盯着人家屋里看。坐了许久,没人出来,他捡起一根棍子,在地上咚咚咚地拄,像有人拄着拐棍路过,又犹如有人在敲墙,和尚在撞钟。依旧没人。柴荆轲慢吞吞站起来,屁股上挂着两幅插画,往下一家走去。这家门半开,柴荆轲走近了往里睃,柴荆轲故意碰了碰门。里头有个年轻人。年轻人打开门,请柴荆轲进去坐,然后埋下头继续打游戏。柴荆轲找个凳子坐下,眼睛里很有些和蔼。柴荆轲讲,高中怕都要毕业了?年轻人讲,大三了。柴荆轲讲,专科还是本科啊?年轻人讲,本科。柴荆轲讲,毕业了包分配不?年轻人无奈地笑了一下,这都什么年代了,哪里还有分配。年轻人有些不耐烦,头也不抬,柴荆轲问的这些问题他都能按顺序背出来了,哪次不是一样的呢?上次也是这么问的,开头那句依然是“高中怕都要毕业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都在紧锣密鼓地往后走,这老头怎么年年原地踏步,还有点往后撤的意思。柳月洲保持着克制,虽有些不耐烦,但基本的礼貌还是有的,一是他觉得这老头特别,有他的可爱之处,二是因为他爷爷死的时候,柴荆轲亲手做了很大一尊纸塑烧给他。

柴荆轲背着一捆篾条,一捆五颜六色的纸,毛笔和墨,在灵堂外找了块地,席地而坐。柴荆轲把篾条架在腿上,拿出他那把匕首斜斜地压在篾条上,用力一拉,匕首之上拉出一根细细的倒刺,匕首之下拖出的篾条变得圆润、光滑、柔韧。所有篾条都刮好后,柴荆轲开始编造。桀骜不驯的篾条到了柴荆轲手里变得束手无策,乖巧顺从,柴荆轲犹如树干般干枯、坚硬、粗糙的双手此刻却像水蛇一般灵活柔软。篾条如织布机上的纺线来回穿梭,纵横捭阖,成经成纬,从一个十字,变成一张网,从一个平面,变得跌宕起伏,凹凸平滑,慢慢有了人的样子。柴荆轲低头不语,沉浸在巨大的悲伤、沉默和静谧中,好像在时空中寻找一种形状,一种精神,一种神态,一种情绪,然后手不由自主地动起来,像飞鸟穿云,游鱼越海,羚羊避狼,如雨透竹海,风吹芦苇,月洒千林,似万般虫鸣交织成秋月高悬,茫茫九派汇聚成山河巨流,婉转血液浇灌出血肉人生。人们议论纷纷,都在猜测,都在疑惑。柴荆轲把纸敷上去,人群喧闹起来,五十年前那代人齐落泪:这不是老队长吗?这不是当年的柳秦王吗?那是一个瞬间:柳文尧王冠欲坠,裙袂飞扬,怒目侧视,眼神中有惊慌,也有愤怒,拔剑而出。剑尖将脱离剑鞘,欲脱未脱,欲起未起。柳文尧身体往后倾,脚稳稳抓住大地又有力踮起,像一张射天狼的射雕的弓,柳文尧的手和欲脱离剑鞘的剑组成了另一把弓,就要向柴荆轲砍去。

那是柴荆轲对柳秦王的纪念,对柳秦王的致敬。

柳月洲给柴荆轲倒了一杯热茶。柴荆轲有了热情,滔滔不绝地评价起古今教育和时下的道德。柳月洲嗯嗯啊啊搪塞几句。末了,柴荆轲问,你爸妈还没回呢?在哪里打工?柳月洲讲,就快了,在深圳。柴荆轲讲,听别人讲你哥有娃娃了哒?好大了哇?柳月洲讲,五岁。要回来不呢嘛?柳月洲点头。茶冷了,柴荆轲知道该走了。

柴荆轲出了门,从村子里穿过,柴荆轲用一种和尚念经般的调子哼唱着:事蛮之所以不成,是想要活捉你王嬴,签字画押放弃攻打国燕,以报答燕太子旦!

柴荆轲从怀里掏出匕首。当年《荆轲刺秦王》演出结束时,解放军昆明军区某部的首长取出腰间的匕首,在万众瞩目中交到柴荆轲手里,说现在它是你的了。匕首是首长从朝鲜战场带回来的战利品,美帝国主义制造。黄色皮革的刀鞘太老了,布满皱纹般的白色条纹,靠近鞘尖的位置白了一大块,使得肥胖的刀鞘看起来像一条掉毛的黄牛。匕首锈迹斑斑了,像一条死掉的纺锤鱼。靠近刀柄的位置,上面用花体字写着“Cattaraugus”,下面是正体“225Q”。橡木的刀柄发黑,有一圈一圈的纹路,刻制编号“7782”里面积了灰尘,“8”下面部分掉了一块,有些像“9”。匕首是柴荆轲一生的骄傲,可以刻在墓碑上,写进族谱,传世传家的。

柴荆轲在村口那棵巨大的楠木树下挑了一块石头坐下,往常,这里是村里人茶余饭后摆龙门阵,嚼舌根子的地方,东家长西家短在这里传播,秘密在这里分享,笑声在这里沸腾,这是一个烟火璀璨之地,热闹之地,是非之地,勾心斗角之地,欢快之地。柴荆轲此刻坐在这里,这里变成一个冷清之地,孤寂之地,郁闷之地。烟火与热闹,欢快与是非转移回了村子里,分散下去,像雪花似的,落实到每一处挨邻杂近,每一个院里院外,每一个床头床尾,每一个厨前厨后,每一声怒骂,每一声碗碎,每一声哭泣,每一句哄笑,每一个针脚,每一次落刀,每一团蒸汽腾腾,每一朵柴火猛烈。楠木树下热闹之时,柴荆轲在热闹中格外冷清。楠木树下的热闹分配到村子里的日日常常中去时,柴荆轲仿佛置身事外,格格不入。柴荆轲掏出了他那个立白洗衣粉袋做的烟袋,烟袋卷得像一根油条,烟袋掉了色,泛黄又泛白。柴荆轲从袋子里拿出一支烟,把烟杆儿放在膝盖上头,慢悠悠卷起烟叶来。柴荆轲拿起烟杆儿,眯起眼瞅了瞅烟锅儿,在石头上敲了敲,仿佛里面有杂物要把它震出来,然后捏住卷烟的一头,卡进烟锅里,掏出火柴,划燃,点燃烟叶,噼啪噼啪吸几口,嘴角喷出浓浓烟雾,像老式火车似的。柴荆轲在风中抖了抖,把火柴熄灭,扔在地上。火柴呲的一声,拉出长长的炊烟似的气息,把镇压在火柴中的往事慢慢释放。往事如漫天雪花般纷纷坠入柴荆轲的思绪中。

五十余年前的柳家村大队部院子里,柳文尧也划燃一颗火柴,点燃烟叶子,弹掉火柴,火柴流星般划过空际,陨落在地上,呲的一声,拉出长长的飞机坠机似的烟雾。“干!”柳文尧讲。柴剑茂和柳石鸣在一旁喜形于色。他们那时还不叫柳秦王柴荆轲柳渐离。柳秦王柴荆轲柳渐离是他们圆满完成这次谋划之后得到的名头,以后也将如影随形,伴随他们一生,直至盖棺定论,没有人记得他们原名叫什么,直到所有人只记得他们叫柳秦王,柴荆轲,柳渐离。

柳秦王在傍晚收活后宣布了这一重大决定。会议在大部队举行。大部队曾经是地主家的三合院,人民当家作主后成了集体的机关。人们对这一决定欢呼雀跃。连以前老跟队长对着干,老唱反调,差点搞得头破血流的民兵连长柴荆轲都拍手称庆,热烈拥护,那还有什么可商量的,还有什么可反对的。我们只管干活,这计划那决定这谋划那布局什么的,我们都不懂,又没念过书不识字,想起就脑壳疼,大小事务统统扔给队长就对了。再说队长刚刚带领全大队打了一场漂亮的仗,让柳家村大队在全省人民面前甚至全国人民面前露了脸,他的话不听听谁的。

柳秦王决定修梯田,柴荆轲是反对的。柳秦王经过精心计算,谋划,认为把村子里那一片荒草地修成梯田,人人饿肚子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柴荆轲以为祖宗之地不可变,人命在天,修梯田劳民伤财。柳秦王讲事在人为,人定胜天,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大队会议很有点剑拔弩张,寒冬腊月里在座的人却觉得有些发热,有些想避暑。柴荆轲把民兵连都带出来了,原本整整齐齐豆腐块似的队伍现在变得像水像浪,慢慢往主席台靠近。紧要关头,宣传干事柳渐离喊来了公社书记。书记在柴荆轲肩膀上拍了拍,压住柴荆轲让他坐下,柴荆轲冷静了,场面压住了。书记柴荆轲是信得住的,很敬重的,要不是书记,民兵连长哪里轮得到他柴荆轲。晚上书记又找柴荆轲,从帝国主义讲到社会主义,从大庆精神讲到大寨精神,从旧地主资本家讲到人民群众,最后讲修梯田还得仰仗你柴荆轲和民兵连,缺谁都可以唯独缺了你柴荆轲这事情它就办不成。柴荆轲眼睛一亮又按捺下去,表示依然坚持原本主张,很不情愿地尊重村里的决定。书记后来在大会上表扬柴荆轲深明大义,以大局为重。

柳秦王带领全队花了大半年时间,用钢钎、铁錾、锤子、镰刀、锄头、扁担检验了“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几句伟人至理。次年自然灾害席卷全省,全省粮食减产,天灾带来人祸,饥荒遍布。有几个公社以超前的眼光,惊人的魄力,改造自然的伟大行动力,战胜了自然灾害,被通报点名表扬,其中就有昭通地区的田坝公社柳家村大队。省里要组织一个宣讲队,让这几个公社派人到全省宣讲先进经验,每个公社出三人。公社书记要柳秦王决定。柳秦王说,书记您、我、柳渐离。书记满脸的皱纹都泛滥起春潮来,草长莺飞,莺歌燕舞了。书记说,我老了,得给你们年轻人避避路,出一头地了。书记说得很有文化底蕴,很伤感,很大义凛然,有点曹操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悲壮了。柳秦王想都没想,那柴剑茂!书记一巴掌拍去,你小子的!柳秦王一躲,笑着跑了,讲他这就去告诉柴剑茂。

柳秦王要排练一个节目,柴荆轲这次不唱反调了,不脸红脖子粗了。演什么,还是柴荆轲给的主意。柴荆轲讲,就演《荆轲刺秦王》。柳秦王脸沉下去,这不太对头吧,是不是有点冒进,不符合主旋律。柳渐离打快板似的附和,是呀。柳秦王、柴荆轲、柳渐离都入过私塾,念过四书五经,读过汉书史记的。刺秦王嘛,反封建主义,这个没问题。关键是那太子丹,也是地主,也是封建主义。柴荆轲也有些为难,但很快又有了主意,他讲,这太子丹最后不也被杀了?封建地主的自相残杀嘛!柳秦王还有点犹豫,那荆轲怎么说?柳渐离捧哏似的附和,是呀,得往主旋律上靠一靠才得行,要跟党中央毛主席站在一起。柴荆轲讲,变一变,改一改,荆轲、高渐离都改成贫农!

主意有了,谁演谁呢?柴荆轲讲,队长你演秦王,干事你演高渐离,我演荆轲。柳秦王、柳渐离都不出声,心下有些不满意柴荆轲的安排。柴荆轲讲,我这不是私心,我这是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是符合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柳秦王讲,你是贫农,我下中农,你演荆轲,我怎么就要演地主了?柳渐离擂鼓似的附和,是呀,我怎么就演高渐离了?柴荆轲讲,演秦王,除了队长你没谁合适了,王的那种动作、脚步、眼神、说话的口气,平时队长你对我们就那感觉,威严,霸气。柳秦王的嘴角犹如狐狸越过草原似的逃过一丝得意的笑。至于石鸣你,你快板打得好,懂艺术,是我们大队公认的音乐家,艺术家,高渐离非你演不好。

角色定了,就要写剧本,要排练。剧本是柴荆轲和柳渐离合谋着写的,小时候县城城隍庙挤过戏台看过戏剧的,地区也下来过文艺宣传队演过《智取威虎山》《沙家浜》,柴荆轲和柳渐离懂。

第一次表演是在梯田中的晒谷场举行的。秋收后的晒谷场空旷,稻草垛像傍晚披了彩霞的一朵一朵浓积云,飘浮在田野里头,不计其数的稻草茬密密麻麻,挂满露珠,晶莹剔透,它们在收割稻子之后显得有些凌乱,有些参差不齐,有的还拖着长长的羽毛似的稻草叶,在傍晚的秋风中摇来晃去,整片稻田像诸葛亮草船借箭之后的船,上面扎满了箭。晒谷场早早就挤满了人,都在交头接耳。男人在吸烟,女人在织毛衣,纳鞋底,给奶娃喂奶,小孩在追跑打闹。临时充当帷幕的床单当了戏前小品,它们挂在钢丝上,钢丝绑在晒谷场两侧的柿子树上,柿子树上挂满了黄灿灿的柿子。左边那块花攒锦簇的,打满大大小小的补丁,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洞,有几个人垫着脚在偷偷往里睃,一边睃一边叽叽喳喳通风报信。右边那块有一大团黄色的尿渍,引来一阵哄笑,你说是我的我说是你的。

天黑下来,蛩鸣四起,两颗大灯挂在柿子树上,像两个月亮。人群安静下来。帷幕缓缓拉开。太子丹碎步疾走,荆轲背向观众,席地而坐。表演很严肃,观众却忍不住大笑。太子丹的衣服不就是几块破布吗,头发不就是撕碎的棕叶吗,簪子不就是根筷子吗,柴荆轲的衣服不就是蓑衣斗笠吗。道具服饰粗糙,表演却很精彩,动作、台词、表情有模有样。第一幕“太子请荆”在樊於期自刎之下落下帷幕。第二幕“易水送别”,帷幕一拉开便是巍峨得山似的荆轲,荆轲后面站的是太子丹、秦舞阳,柳渐离坐在地下。柴荆轲表情严肃,眼神坚定,身影凛然,观众都有些动容了。柴荆轲唱起来,柳渐离击起来。柳渐离打的是快板。人群又哄笑。氛围全给破坏了。第三幕“荆轲刺秦”,柳秦王在观众的欢呼声中出场,柳秦王背着一把竹子做的剑,坐在中央,群臣分列两侧。荆轲和秦舞阳上,奉地图,图穷而匕首现,荆轲刺秦,秦王绕柱而走,秦王拔剑,断荆轲股。夜幕深沉浓厚,灯光在黑夜里掏出一块明亮的空间,蛐蛐儿声、纺织娘声从空气中穿越而来,金线似的交织穿梭在晒谷场里,找准耳朵精准地敲击在鼓膜上,灯光、布景、秦王的威仪、慌张、躲避、逃跑、帽子歪斜、剑拔不出鞘,荆轲的刚毅、冷静、追赶、投匕、大笑纷纷从空气中跋涉而来,投射到眼球中。人群按捺、克制、安静、紧张、紧绷,连鼓膜都强韧有劲起来,连眼球都明亮清澈起来,连灯光都在紧缩晃荡起来,直到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掌声、嬉笑声、怒骂声、哀叹声、惋惜声,灯光又膨胀起来,虫鸣熄灭停止。人们不需要看第四幕“丹死离瞽”,有第三幕就够了,第三幕足以成就柳秦王、柴荆轲了。

柳家村“荆轲刺秦”火了,十里八乡慕名而来,把柳家村的晒谷场挤得满满当当,把柳家村秋收后的夜晚挤得满满当当,把柳家村人的虚荣心、自豪感挤得满满当当。晒谷场挤满了人,柿子树上挂满了人,梯田也成了观众席,高高低低挤满了人。人们为了柳秦王而来,为了柳渐离而来,更为了柴荆轲而来。演出惊动了公社,惊动了县委,惊动了地区,也惊动了正在地区考察的解放军某部首长。首长要来的消息又惊动了地区,惊动了县委,惊动了公社,最终惊动了柳家村公社。县委派人下来指导工作,紧急调来了戏服,道具。高渐离击的“筑”不再是快板,变成了十三根钢丝做的古筝似的乐器。戏剧名字也从《荆轲刺秦》变成了《柴荆轲刺秦》,以贴近人民,以示人民群众伟大的创造性,人民群众伟大的革命精神。

首长到的那天,柳家村的梯田里插满了红色旗帜,红色旗帜在风中鼓鼓翻滚,猎猎作响。人跟庄稼似的长满了田野,密不透风。晒谷场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呐喊声,方圆两里之内鸟兽尽散,柳家村的狗闻声发了疯不停狂吠,又找不到狂吠的对象,在村子里、田野里无所适从。就是在那一场演出结束之后,首长把从朝鲜战场带回来的匕首郑重地交到了柴荆轲手中。

雪又下起来了。这场雪下得无边无际,下得纷纷扬扬,犹如五十余年前那无边无际的掌声和荣耀,纷纷扬扬的称颂和赞扬,穿越时空,坠满大地。大雪很快铺满晒谷场,有几个女人慌慌张张地在那里收衣服。晒谷场旁的柿子树,有一棵早就死掉了,如今仅剩的一棵也被雷劈掉了一半,只剩半面垂垂老矣。梯田荒草丛生,不再种水稻了,再也没有“稻花香里说丰年”的诗意了。村子也人丁凋落,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买房,生儿育女,只在逢年过节回来一趟。

柴荆轲最后一次杀猪是八十二岁那年,离他给自己算命算的当死之年还差两年。

公社解散后,柳秦王创办了远近闻名的寺庙,他当会首,每逢蟠桃盛会、观音生辰、除夕、七月半,寺庙钟鸣锣鼓,香客不绝。柳渐离学了石工,当了石匠,在八九十年代轰轰烈烈的建设中,柳渐离高举铁錾和手锤,把铿铿锵锵的击石声挤满村子的日日夜夜。柴荆轲做了杀猪匠。

柴荆轲是个远近闻名的杀猪匠。实际上方圆十里的村子少说也得有十来个杀猪匠,但其他人虽然有名有姓,但没人叫得上来,没人记得住。柴荆轲不一样。柴荆轲等于杀猪匠。杀猪匠等于柴荆轲。以至于小孩子见到柴荆轲只会叫他杀猪匠,柴剑茂这个真名不消说,早就鲜为人知了,可是连响当当的柴荆轲这个名头他们这些小崽子也不知道了。可见柴荆轲杀猪的本事有多么大。

柴荆轲杀猪很有一套。柴荆轲杀猪不疼。柴荆轲这猪杀得深得人心,深得猪心。年年都有不可胜计的人家约订时间让柴荆轲杀猪,年年都有不可胜计的猪排着队让柴荆轲杀,几十年来柴荆轲不停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刺杀了不可胜计的过年猪,让不可胜计的公猪当了刀下亡魂,孤魂野鬼。柴荆轲杀得尸横遍野,杀得血流成河。没有一头猪死得痛苦,死得不甘心,死得怨愤。柴荆轲杀猪手艺高强,没把猪弄疼,没把猪吓死,除了他技术出神入化以外,还在他有把刀好。柴荆轲的宰猪刀跟别的杀猪匠不一样。别的杀猪匠的宰猪刀像剑,头上尖尖的,凹凸不平,甚至有铁锈,有倒刺,捅起来磕磕绊绊,让猪死得特别不痛快,像凌迟。柴荆轲的宰猪刀像一把蛾眉月,刀口亮得像水似的能照出影子,刀背青得像海水,刀口呈优美的弧形,快得看不见刀口,倒像一个影子漂浮在那里,如梦似幻,刀体雪亮,冰冷,捅进猪里面,凉丝丝的,如同无物,刀感觉不到猪,猪感觉不到刀,就一命呜呼了。哪个猪不爱?

柴荆轲把墙角那个精致的布满灰尘的背篼抬了出来。柴荆轲把背篼里的刀一把一把取出来。砍刀、小刀、剃刀、宰猪刀……每一把刀都战果累累,赫赫有名。它们有二三十年的辉煌历史,那历史一篇一篇,每一篇都充满了夏天傍晚蝉鸣似水泄不通的猪的嘶叫,篇与篇重叠起来,声音与声音重叠起来,压铸成此刻无边无际的落寞、孤独,浇灌成柳家村几百口人一代一代人的生生不息,血肉之躯,铺展成柳家村宽广的田野和绵绵不绝的闯荡四方的野心,散布成柳家村人蒲公英一般的飘落天南海北和落地生根。柴荆轲尤其钟爱那一把宰猪刀,柴荆轲特别为它做了一个刀鞘,使它看起来就像大侠刺客手中的那把剑那把刀。这把刀无数次进进出出,在无数猪的脖子上刺进去,捅进去,刺中动脉,刀拔出来之后还像一块透明的冰似的。刀上鲜血直流,猪脖子上那个伤口形成一个嘴唇的样子,喷出血来,像要说话,像在呼吸,然后吻合、闭拢,死气沉沉。

柴枝柯早就劝柴荆轲放下刀了,八十多岁,不小了。柴荆轲不,柴荆轲说他要杀到死那天。柴荆轲穿上水靴,杀猪袍,背上背篼,搁在主人家的院子里。几个男人按住尖叫的猪,柴荆轲扔掉烟头,卷起袖子,从放了红薯粉的盆子里拿起刀来,把猪下巴用力往后扳,猪的嘴巴闭上只能发出沉闷的毫无气势的哼哼声。柴荆轲把刀抵在猪的脖子上,锋利的刀刃用力往里一走,很顺畅地滑了进去,把死亡往猪的身体里捅了进去。猪更加失魂落魄地叫起来,但头依然是被扳住的,所以叫得绝望而又滞涩。柴荆轲拔出刀,把生命带了出来,在寒流中热气腾腾。血喷薄而出,柴荆轲把盆子抬起来接住血,晃了晃盆子,以让红苕粉充分溶解。猪挣扎了一阵,四只脚不停乱蹬,蜷缩起来,然后又伸直了。猪死透了。人们散开,接过开水,往猪身上浇。开水浇在猪身上的那一刻,猪浑身抖动了一下,又叫了起来,人们还没反应过来,猪已经翻身下地,跑进了大雾中。

柴荆轲在刀捅进去猪叫起来的那一刻就知道他不能再杀猪了,他不敢看其他人,他怕看到他们讥笑的脸。其实猪看到杀猪匠是柴荆轲的时候,是有点激动,有点欣慰,有点满意的。主人家这安排没得说,够义气。于是猪躺在杀猪凳上时是十分安然自得的,十分镇定自若的。后面那些叫唤与挣扎不过逢场作戏,走过场罢了。你挣扎,你叫唤,挣扎得越厉害,叫唤得越响亮,主人家才夸你是头好猪,主人家才觉得这猪没白养,粮食没白糟蹋,猪死后也才会在江湖上落得一个好名声,流传你英勇反抗,宁死不屈的事迹。可是柴荆轲把它弄疼了。猪立马乜了柴荆轲一眼,给柴荆轲一个示意,确认没认错人,马上有点自我怀疑,怎么跟传说的不一样,难不成矛盾的普遍性在我身上不起作用,而是特殊性在发生作用,品种不同,体质不同,疼痛的程度也不同吗?猪觉得盖棺定论为时尚早,决定静下心来,再等等看。猪深呼吸一口,又开始装模作样地挣扎起来,嘶吼起来,特别像回事。不对劲,是真疼,火辣辣的疼,钻心刺骨的疼,没被杀死,都得痛死。猪哪里还管得上英勇,悲壮那些虚礼,那些浮名,那些繁文缛节,拼命挣扎起来,拼命叫唤起来,一点点体面都不顾,当场昏死过去。当猪翻身下地,逃之夭夭之后,柴荆轲更加确定自己不能杀猪了。
从此之后,柴荆轲服老了,封刀了,不再杀猪了。

过了腊月廿,柳家村一扫往日的冷清,热闹起来。外出打工的携妻带子回到村里,小汽车接班稻谷苞谷在晒谷场上晒太阳。每家每户烟气冲冲,不是在秋腊肉,就是在烧猪脚杆。冷落多时的路也忙碌起来,繁忙起来,它们像电线似的接收传递着人,然后送到某些有开关的部位,它们送到哪里,哪里就亮起来,就闹起来,就唱起歌来,就放出电影来。小孩子成群结对羊群似的满村子乱跑,他们跑到哪里就在哪里制造混乱,哪里就响起枪声。男人们就窜门,女人们就推粑摇粑,推磨摇磨。各家的音响和喇叭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弄得村子里好像多来了几百号人,还能歌善舞的。

柴荆轲家却没动静。没人来拜访,也没有猪可杀,没有粑可推。柴荆轲出了门在村子里转了转,在人家门口坐一阵,又背起手来走到楠木树下。村子里人来人往,却像只有柴荆轲一个人。村子里声音涌动,却像只有柴荆轲一个人的声音。柴荆轲像一个孤魂野鬼,透明,没有影子,形单影只,只有狗可以看见他,传说狗能看见鬼魂的,只有狗用听不懂的语言冲柴荆轲汪汪大叫。柴荆轲走在巨大的天底下,宽广的地之上,走在这世界阡陌纵横密密麻麻的路网的一段上,显得那么渺小,孤独。只有路接受了他,他只有与路为伴。柴荆轲很想融入别人的话语,别人也总是很客气,但只是寒暄,他们谈的是“双减”、房贷、自动驾驶、五险一金、“二孩”,柴荆轲一句都听不懂,一句都插不进。大家热火朝天,柴荆轲却像田野里的残雪,跟暖和起来的天气极其不搭。柴荆轲回到家里,在灶下燃起一堆火,取过书,自言自语读起来。柴荆轲喜欢《论语》《孟子》这类书,都是对话体,自己扮这个说一句,又扮那个说一句,一问一答,一来一回,显得热闹,不冷清。柴荆轲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柴荆轲越来越有些激愤,有些伤感,他念起了“风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

门外有声音打断了柴荆轲。柴荆轲打开门,只看到蒜苗地里铺着几块残雪。柴荆轲重新拿起书,确实有声音,小孩的。柴荆轲出门去,走了不远,看到一个小孩,仿佛电视里走出来的。小孩在追一只橘黄色的猫,一边追嘴里一边在喊“猫猫”“猫猫”,猫蹲下来转身等小孩,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看见柴荆轲过来,逃进旁边的草丛里不见了。小孩学起猫叫声呼唤猫,草丛一动不动。

一种孩童般的温柔和笑容在柴荆轲的脸上浮现出来,两道浓眉像两只小猫,舒展开来。柴荆轲躬下腰,双手背在背上,凑近小孩。你是哪家的?小孩穿一件羽绒服,正面是白色的,背面是蓝色的,背后搭个鲨鱼头帽子。圆脸,肉嘟嘟的,像两个圆润的充满弹性的果冻,大眼睛,单眼皮。小孩撅起嘴,哼了一下,你把我的猫猫给我吓跑了,我再也不理你了,哼。讲的还是普通话,不过有些吐字很明显介于方言和普通话之间,看来是个在外地长大的本地娃娃。柴荆轲还讲了几句,小孩气冲冲地走了。柴荆轲切了一把蒜苗回家,炒起蒜苗酱油炒饭,正准备起锅,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小人。小孩靠在门上,问柴荆轲做的什么饭,你怎么这么厉害,真香啊。柴荆轲把小孩请进来,拿了一副碗筷,盛了一碗,两人坐在火边吃了起来。小孩吃得很快,尤其喜欢吃蒜苗,柴荆轲把自己碗里的蒜苗夹给小孩,小孩很有礼貌地说谢谢。小孩问你叫什么名字?柴荆轲说我叫柴荆轲。柴荆轲问小孩叫什么。小孩说我爷爷叫柳武,我奶奶叫吴八娘,爸爸叫柳叶洲,我妈妈叫李婉,我嬢嬢叫柳花洲,我幺爹叫柳月洲,我叫柳洪霖。小孩问你的爸爸妈妈呢?柴荆轲还没答,小孩放下碗说吃饱了,然后很快跑了。

柴荆轲睁开眼发现屋外一片明亮,柴荆轲知道昨晚又下雪了。千万别再下了,柴荆轲一边想着一边去开门。雪没下了,天却很阴沉。柴荆轲这两天有些没来由地高兴,日子也不那么难熬了嘛,柴荆轲甚至觉得日子有些盼头了。这种感觉真是莫名其妙。摘菜读书点烟,情不自禁地就会蹦出几句唱词。柴荆轲吓了自己一跳。柴荆轲觉得不对劲,哪根筋搭错了?要死了,回光返照了?直到炒蒜苗酱油饭,柴荆轲才恍然大悟。是那个小孩。柴荆轲竟然在盼望那小孩能再来。柴荆轲燃起火,把门敞开,点燃烟。火慢慢消下去,柴荆轲扔了几根木柴进去。柴荆轲去门口望望,又走出院子四下张望,失落地回来。火在跳跃,雪在下,各自有各自的精彩,活泼,热闹,它们像风似的往衣服里钻,往毛孔里钻,钻进柴荆轲身体里的地貌格局里去,锦绣江山里去,虎踞龙盘里去。柴荆轲打起盹来。恍惚中听到几声猫叫。柴荆轲清醒过来,扔掉烟,跑出门去。小孩在跟猫一起玩躲猫猫。柴荆轲喊小孩来玩,小孩说妈妈说不能去陌生人家里。柴荆轲回到家里,洗锅烧火,准备做饭。菜刀欢快地跳起舞来像风灌进窗帘,蒜苗跟着抖动起来像一群欢快的鱼,火苗欢快地舞动起来像原始人狩猎后手牵手舞蹈,锅铲欢快地跳跃起来像一群小孩在荡秋千,米饭酱油花椒生姜大蒜全都欢快地滚动起来像森林里万兽的狂欢,蒜苗酱油炒饭奇异的香气欢快地传播开来像一群惹人喜爱的小孩在田野里跑猫儿。

橘黄色的猫身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溜进柴荆轲的屋子,尾巴竖起来收信号似的扫来扫去,围着灶头打转,一边喵喵叫一边在柴荆轲的腿上蹭来蹭去。小孩跟着进来,头上也顶着一团浅浅的雪。小孩换了衣服,衣服上是一个长相奇怪的戴头盔的人,全身都穿着紧身衣,遮得严严实实,眼睛大得惊人,像随脸携带的两颗鸡蛋。鞋子也是一样的人,不过衣服变成了紫色和银色。小孩手里还拿着一个塑料玩具,柴荆轲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看样子像一把刀。天上的森林好似到了秋天似,把那雪毫不可惜地往下下下来,大地被遮住了,被藏起来了。吃了饭,雪还没有停的意思,有点打算改天换地的意思。柴荆轲拿出书来,要给小孩讲书。柴荆轲问小孩知不知道荆轲。小孩说不知道。柴荆轲便讲起了荆轲刺秦。小孩不太有兴趣,拿起他的塑料刀比划了起来。左勾拳,右勾拳。你看我厉不厉害?踢一脚,抓一把。你看我厉不厉害?柴荆轲掏出匕首,也学着小孩的语调说,你看我厉不厉害?这是解放军首长送给我的剑哦!

小孩凑近看了看,把手里的塑料剑举起来,嘴里喊着“变身”,比了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动作,像一个小侠客,一个小武士,一个小超人,充满着工业化时代的机器味道。你的剑有艾克斯的厉害吗?

雪下到夜里反而有了声音,似乎变重了,变厚实了,有血有肉了,有生命了。它们落在瓦上,瓦就刀与刀拼到一起似的响起来,它们落到竹林上,竹林就击筑似的响起来,它们落到大地上,大地就和而歌地响起来。在这呼呼的雪声中,人们听到一声清脆的金属断裂的声音。

❥(^-) ❥(^-) 致敬猫猫姐 ღ( ´・ᴗ・)ღ( ´・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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