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葬礼
院子里很多人。此时,进进出出的大多数是近房本家,以及个别亲近乡邻,来商量丧事如何料理以及帮助处理一些紧急的杂事。
我站在杨老师的遗体前,看着躺在灵床上的杨老师,突然很想说:杨老师,起来,我们再喝一杯吧?
我希望杨老师能答应我一声,然后翻身站起来,说:好啊。我们再喝一杯。
在我回到大河湾中学当了初中语文老师之后,一直到我离开大河湾调到县城去之前,我和杨老师在一起喝了许多次酒,也喝了许多酒。杨老师是海量。我呢,酒量没有他大,但是,能陪好他。
今天,为什么喝酒呀?
每次喝酒前,杨老师都要这么问我。他说,说不出名堂的事不能做,说不出名堂的酒不能喝。所以,我每次跟他喝酒都要因为想原因而头大,其实,大多时候只是因为想和他喝酒而已。
就有一次,是我问他原因。那年师母在家突发疾病被送镇上医院,热心邻居跑去距离镇医院不足500米的小学校找他,他正站在教室门口准备上课,听了邻居的话,犹豫了一下,还是踏着铃声进了教室。等他上完课赶到医院,师母已经走了。
几个儿子和媳妇都生他的气,村里人也都说他枉教了这么多年书,咋越教越没人情味儿了呢。那年暑假,我正好毕业,分配到镇上中学教书,听人这么议论他,很生气,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就提着酒去找他。仗着酒劲,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老泪纵横:那是我人生最后一堂课。我怎么知道她就走得这么快呢?
也有不要想原因的时候,比如我见到了雪莲,想和雪莲结婚的时候。我第一个告诉了杨老师。我知道他一定能够理解我为什么要和一个在渡口摆渡为生的女孩儿结婚。杨老师不会像别人一样,关心雪莲是不是国家户口是不是有正式工作是不是有学历。雪莲美丽又善良,眼睛又大又漂亮,大辫子粗又长,像李春波歌中赞美的小芳一样,是个村里的姑娘,沿着沙河向上走三百里,接近沙河源头的一个村子旁边的摆渡的姑娘。
也有杨老师自己拎着酒找到我家来喝的时候:比如,我儿子满月的时候。杨老师拎着他省城里的弟弟探家时给他带来的好酒,来到我家,说要庆祝一个新生命的满月。那天晚上,是一轮满月。杨老师给我儿子取名叫亮亮。杨老师走后,雪莲说,这个老头不知自己是老几啊,我的儿子干嘛要他起名字,还抱怨说这个名字太土气,不好。我趁着酒气骂了雪莲。我一辈子骂人的次数不多,骂雪莲是最凶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是想让雪莲知道,让雪莲认真的知道:这个老头是谁,不是她嘴里能够随便评论的老几。
后来,我调到县城里工作,和他喝酒的机会就少了。
今天,为什么喝酒呀?
我很想杨老师再起身问问我。我想跟他说雪莲,雪莲出意外的时候,杨老师已经得了老年痴呆症。我想跟他说立春,立春也有下落了。还想跟他说马彩凤。马彩凤跟我说,杨家湾的人谁不知道杨老师啊,他一定会很高兴的。那样,他今天就一定会喝醉的。
我说过:我酒量不大,但是,我总是能陪好他。
屋外院子里,正在调试刚刚安装好的扩音器,随着播放出来的哀乐,我在杨老师的遗像前跪了下去。
我知道从此一别,山高路远。再次相逢,不知会在哪一世哪一个所在。
但我相信,如果我们有幸重逢,一定会是在有山有水的地方。
巍巍乎高山!浩浩兮流水!
杨老师,我依然会选择做你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