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小学生去艾艾果镇
拾是一名文艺青年，见过我们街道最有名的文化人主要是文化人敞开心扉告诉他“搞文艺就是要不放弃”，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不时地嘟囔着“@#～%¥～$&€^_^”，然后骑着共和国自产的单车从台江区医院泌尿科的后门拐出来，嘴巴油腻腻的；然后又被“魔幻现实主义”小说迷住了，也学了一点“把海洋卷起来当地毯卖”，“云变油，油变水，水变金刚，金刚变儿童”的“魔幻”的皮毛，呼哧呼哧狂吸面条一大碗后，写下一篇“魔幻故事”—— 《一切都有可能》，在东街口的西餐厅里传阅于毕小晴、邱小雄等。众人讶异道：“神了！你的艾艾果镇！你怎么想出来的?”
“ 现代派啊，那个走去艾艾果镇的无形的人，是谁的一颗子弹射穿他的屁股？是谁……”
“够意思。在我们当中一种新的写作方法正在形成。……请你谈谈创作感受。”他们忘记了早有一个叫马孔多的什么什么的镇，而马孔多镇之前，这个镇那个小城的，反正都是＂邮票大小的地方＂，己成为一些写手讲述的每一个故事的背景。
但那是一个特殊的被后来者称为“ 发情的80 年代” ，一个叫萨特的法国人给我们送来了存在主义，几个姓名最后或“ 斯基” ，或“ 克斯” ，或“ 娃” 的老外，给我们带来了这个主义那个主义，这个“ 派” 那个“ 派” ，这个“ 文本” 那个“ 文本” ，我们好像都玩了一圈，累到末了只得“ 奋起而革命” 了。倘不如此，必从“ 发情” 发展到“ 发疯” ，不是流落街头就是在精神病病房见面，是多么划不来的事。那么，革命吧，于是砸拖鞋的砸拖鞋，撕被单的也不甘落于人后，撕成一条条带子，绑在门前的木麻黄和带刺的绿篱笆墙上，完了，一哄而散，如鸟兽，绝迹于人间。
就今天，毕小晴地产广告公司影视工作室找上了拾，毕小晴出钱，由拾写本子，把艾艾果镇拍成帶有故事性的卖房广告宣传片。“我不是怀旧，＂毕小晴想象自己正接受釆访，＂人有了财富，就要即时回馈社会嘛。＂
毕小晴希望玩文字的都来关注他在影像方面的诸多想法，尤其不要忘记了他是卖房子的，他要不赚钱，中国的影像就会少了许多精彩……道理讲了一堆，听起来兴味索然。我私下与毕老板商量：这么重要的题材，特别是小学生加入其中，祖国的未来，暗喻地产的未来的重要性，毕总好有‘飞由’，这样的话，你要学张艺谋当年拍《武则天》，让6个人去写，谁好拍谁的。毕老板说后来张老板谁的都没拍啊！“ 那我不管。反正这种做法有创意。你记得吗？80年代《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还拍过两个版本，现在是新世纪，难道还不如80年代？” 毕小晴聪明人，旋即吩咐下去：“ 由这位写影评的，也写出一个故事大纲，我再去约4个人，凑成6个人，一展盛世的文艺雄姿！” 在这个“ 除了自己都是傻瓜” 的时代，其余4个人是谁管他的，拾长什么样关我鸟事。我为自己挣得了一份工作，我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送小学生去艾艾果镇。至于写影评这个身份，几年前就不是了。我不看影视好些年。
艾艾果镇离福州不远，官名马尾。80 年代中后期，从老虎的岛书店周边开始，一种叫艾艾果的篱笆长满了此地，几乎每家每户门前门后都长有艾艾果。据说拾曾问老虎（彼时他叫小虎）：“ 这尤物，是否来自秘鲁的纳斯卡高原？”
老虎很是茫然，忙说“不是我干的” ，
“ 那是谁干的？难道是外星人？”
老虎有解脱感：“ 正是外星人，各位提到纳斯卡，该高原有千年前即存在的纳斯卡线，传外星人所为。为了保留纳斯卡线，围上艾艾果当屏障，逻辑上讲得过去。” 拾点头称是，约老虎关店后去老街的托儿所找一位护工玩，还不忘补一句：用词要准确，你我仅两位，不可用“ 各位”，错。“ 老虎和拾高高兴兴地朝老街走去”。
要出发的前一天，我的左手开始隔半个小时抖一下。自从往左肩头打了一针，肩周炎治愈了，却落下“ 抖手症”。
我告诉几位小学生：“ 叔叔带大家去远游，不要吃惊叔叔会自动抖动的左手，也不要吃惊有拍东西的机器跟着我们，这是拍电影，看大家如何努力表现，好好表现，看谁第一个脱颖而出，当上童星！” 我请来的某人在旁边模拟小学生的声音，齐声道：“ 我们会努力！” 小学生们排成队形，我断后，搭上城区内的车，然后换上去艾艾果的车，几十分钟后就到了。我曾想过，搭两班的车，不太费时，不过，将小学生送去的是马尾，而不是艾艾果镇，做起来相当省事，可是没有意义。找人来配音（更像是双簧，前做后说），来拍，都白费劲了。我的目的地是艾艾果镇，虽然终点站都叫“37 路车站” ，但我要下的是艾艾果镇的“37 路车站” 。怎么办？在马尾的音乐厅门口，我让小学生自己先去玩。他们看上了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1756-1791 ）的歌剧《魔笛》的海报。我请急急赶来我要向他讨教的一定先生“ 稍候” 。我也看上了《魔笛》海报。我要传递知识给小学生们，《魔笛》是怎么产生的。说来话长，扛机子的，开始了，配音的，这回我做动作，你讲。
一定突然插话：“ 要不这样吧，等你们闹够了，再给我电话。”
一定先生是一位恃才自傲的民俗专家，长年在外发表作品介绍老家的民风旧俗，或者是老家和某一个地方民风旧俗上的异同点。他还熟悉美国作家乔伊斯· 卡洛尔· 欧茨（Joyce Carol Oates ，1938— ）所有译成中文的作品，他把上班研究民俗看作是自己代人捉刀的人生作品，在他看来这是一件难以解释得清楚的作品，不妨简而道之就是一件可以糊口的作品。他看不上我的作品。那我能怎样?“一定老师，请你先回，待日后再上门求教！” 一定先生俯下身对小学生们做了一个亲切的表情，问了他们的名字和电话，一一记在手机里。站起来绕着我走，先缓后急，越来越急，疯狂旋转，风声飒飒，四周一片尖叫，待我清醒过来，只见小学生们个个做入睡状。
《魔笛》海报上的埃及王子塔米诺头顶的大白鸟飞走了，右边的小鹦鹉惊讶于本来悬在大白鸟嘴上的架子，安然无恙地悬在半空，小鹦鹉不禁唱起来：一定，乘上大鸟，飞飞，停停。
我写到这里也发现了，这些都是廉价的“ 联想能力” 。我并未超过80年代的拾，但有一点我想强调的是，我真的实现了送小学生到艾艾果镇的想法，摄影机也拍下了这个想法，毕小晴的影视工作室也将这一想法剪辑成“ 想法的影像” ，至于他们接下去会如何处理，我听他们的。
我有义务告诉小学生《魔笛》的故事，我知道自己陷入怪圈，如果我一味讨好这些小家伙，又“好为人师” ，一路从音乐厅门口的海报讲解下去，即便最后在国际品牌服饰店“ 后来” 的展示架前结束，也要花相当多的时间。届时小学生的家长肯定会来电话要孩子，我们就要急急赶回去，那我们来的还是马尾而非艾艾果镇。我传授了许多在课堂上得不到的知识，带他们从莫扎特认识到马尾当地绅士比如“ 后来” 的首席休闲装设计师等等，但我仍未为孩子及我自己实现当初的想法：到艾艾果镇。我讲再多的理由都无用，我失信于小学生们了。
在我为难之际，某人提议：“ 搭《魔笛》的顺风车去艾艾果镇。 ”
知道吗，何其难也。莫扎特这个人和《魔笛》这个名字，我是听说过，我还看过电影《莫扎特》，超感人的。片中的宫廷乐师说：莫扎特是上天派来的。我也跟着乱激动。可是，我是乐盲。待我不得不去了解《魔笛》讲些什么的时候，小学生们急躁了，他们嚷嚷着“ 魔笛，艾艾果镇 ” ，完全赞成某人的提议的意思。我只好说： “ 你们倒是睡醒走得动了，去艾艾果镇，怎么去，到得了吗？人不大，胆子倒不小，看我抽你。”他们还真吓了一跳，不说话，睁大双眼看着上面。我一一摁下他们的上眼皮，轻声细语道： “ 叔叔这回全听你们的，搭 ‘ 魔笛 ’ 去艾艾果镇玩耍去。 ”
《魔笛》先是一部舞台剧，剧中要求有火、陷阱、飞行器械等舞台效果，莫扎特的音乐将这台歌剧设计得很巧妙，“ 可以提供很多种音乐表现：夜后的花腔，光芒四射；萨拉斯特罗和他的祭司们的声音，庄严崇高；陪伴塔米诺寻找公主的捕鸟人帕帕盖诺的流行小曲；夜后侍女们紧张的三重唱和支持塔米诺的三个童子即小妖们的宁静安详的三重唱等” （孟宪福等译）。至于贯彻全剧的降E大调的旋律，借用歌手周杰伦的口头禅就是“ 超屌的” ，有“ 哲理性” 。我告诉小学生，不要学杰伦哥哥的口头禅，要用心去理会的是“ 哲理性” 。事后，即实现了到达艾艾果镇之后，某人指出我不懂《魔笛》，猜都猜不到位，搬来一些介绍性文字，只想蒙混过关。我顾左右而言：我们这些别说歌剧，连话剧都没看过五场以上的小知识分子，不靠“ 蒙混” ，还真不知道怎么给读者一个交待。多少也算有向学之心，抄几段文字也算了解了一点，虽然还是乐盲，还是半瓶水摇得哗哗响的“ 文字工作者” 。何必呢。
这是一只能让动物听命的魔笛，但在我构思的《送小学生去艾艾果镇》的剧情里，比较简单，小学生们骑上那些动物，魔笛一吹，齐齐向艾艾果镇飞去。此处，我向毕小晴提议，拍成卡通片模式。画几个小学生和几只鸟，请作曲的写一支笛子曲，笛乐一上，呼啦啦他们飞了起来。经过山啊水的，农田啊厂房什么的，来上这么一下，便徐徐下降，停在一个写着“ 艾艾果镇” 的画面，“ 咻” 地一声，真人的小学生全出现了。他们在画面上小心翼翼地走着，画面下方有一行文字作提示：“ 这是一个黑暗的刮风下雨之夜。”（ 出自布尔沃— 利顿[Edward George e Earl Bulwer-Lytton] 写于1830 年的有名烂作《保罗· 克利福德》[paul clifford] 的开头，美国年度最烂写作大赛即命名为“ 布尔沃— 利顿小说大赛” 。它尚未设翻译小说奖，可见像我这样的“ 文字工作者” 要想扬名国际，只有那个诺尔贝尔鹅鹅鹅了。）他们走了有5分钟，出现一个实景的小镇，镇上有几段铁轨，停泊着一艘客轮的码头，一座苏式建筑风格的电影院，一群做小生意的个体户，两排以岛书店为中心向两边伸展的小店铺，一位心地善良的托儿所护工，她朝岛书店走了过来。
她哼着儿歌《水孩子，木孩子》，为当时她认识的一位內向的楞头青，买下福楼拜的《萨朗波》。“ 今夜，她要给小学生念这本书中的字句。” 但她没能实现这个愿望，《萨朗波》随即就转送给了他认识的人，这个內向的小伙子，要女护工改念别的，要她念埃德加· 爱伦· 坡（Adgar Allan Poe ，1809~1849 ）的《乌鸦》，理由是：小学生是骑着鸟鸦来的。这个人还要求小学生们也跟着念。你们的大姐姐念一句，你们跟一句，看谁最努力，争取当童星。来，预备，念！
“ 置身于黑暗的深渊窥探，我惶惶惊叹/ 以前怀着疑惑，谁也不敢作这虚幻的梦/ 这种沉静并未消除，也没有这样的征兆/ 我只好以低声的语言召唤：‘ 莉诺里！’/ 这悄悄的召唤隐隐的萦回：‘ 莉诺里！’/ 仅此而已，一切茫然！” 小学生们跟不上，零零落落地来几下就停了，只有小伙子和女护工忘情地朗诵着，无人要求停止。据一本预言的著作所载，一旦有达到成熟年龄18 岁的人读了《鸟鸦》的第一个字，“ 这只传递信息的形状古怪的不祥之鸟” ，就会暗示朗诵者不倦地一直念，直至天荒地老。
小学生们捂着耳朵离开了这个画面，进入另一个画面。在此我要停一停，这篇文章，或曰这篇“ 有想法的文字” ，写到这里差不多临近结束，我想调整写作的态度，先问一下自己：你明明带几个小学生去马尾玩，虽然说出的话不是去马尾而是“ 到艾艾果镇” ，还带上一名摄影师和配音员。而你也到了马尾了，摄影师一路拍下你们去过的罗星塔，造船厂，临回去时在一家服装店（店名“ 从前” ）门口的车站等车，摄影师的机子也关了，半天不到的时间，为什么这个过程就写不来。这样怎么给拍的胶片配文字，难道真的如你起初计划的，“ 这事交给小学生”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也回答不了配音员的疑问：干吗不同期录音？我只尊重自己的想法，我们去的应该是艾艾果镇，近似“ 真人秀” 的节目。真实，才能打动人心。我送小学生到艾艾果镇，因为他们是寄宿生，这次恰好没有家长来接，我的亲烕，一位“ 养小猪” 的老师，有事脱不了身，要我帮忙，“ 送小学生到马尾区” 的37 路车站，他们的家人都等在那儿。
行前我将此事告知毕小晴，没想到他大有兴趣，决定拍一部与众不同、引领行业风头的宣传片，几乎所有的要求他都答应，最后还要求我再提一个要求。我听说他那边有一位模特儿出身的配音员，娃娃音，远近闻名，人来了才知道是个想当模特的男生。我也不打算问他的姓名，就叫“ 某人” 。某人开路我断后，摄影师前前后后走，一队共计7 人，等车，换车，走路，约一个半小时到了37 路车站，一路无话。见到4名学生家属后，我提出再花半个小时，在君竹路上来回走几趟，东瞧瞧西看看，让我们拍多一些胶片，凑足一部宣传片所需的时间。
家属们没反对也没同意，小学生们乐得多玩玩，总算让我们完成了一部宣传片。应付的＂出场费＂付了 ，合同签了5年。5年内出镜的小学生不能参加别的公司宣传片的演出。我们要一鱼多吃，做好后期，把它做成节目，卖给电视台。毕小晴问我如何取片名，我想到一部叫《送信到哥本哈根》的电影，但若用“ 到马尾” ，没有意义，“ 到艾艾果镇” ，好像有点意义，那感觉和创意就出来了。
过了30多年，商业社会替我们送走了存在主义及其他主义，独崇“ 创意主义” 。面对“ 创意” ，我有一种“ 假想的能干感”（ 该名词为日本名古屋大学教授速水敏彦首创，意指只关心自己，轻视他人，抬高自身的价值，对周围的人则非但不关心，而且一律视为傻瓜。这太过分，我只取该名词的表面之意，“ 假想的[自己]能干[的]感[觉]”） 。我当然认为自己能胜任“ 送小学生去艾艾果镇” 的文字任务，我可以巧妙而清楚地讲述到艾艾果镇的故事，所有出现的人物都能“ 站得起来” ，而非仅有我自己“ 站起来” 了，走出家门，搭了两路的公车，费一个时辰，在老虎的住处歇脚，并急切地要求：来一杯手磨咖啡吧。那些小学生都被留在脑子中，像蝌蚪在小碗中游耍，充其量是科教片里不起眼的一个镜头。为此我感到惭愧，我无力赋予“ 小学生” 以“ 人物的生命” ，只是勉勉强强地使用着“ 小学生” 这几个字，其实换成别的也未尝不可。我还浪费了艾艾果镇这“ 邮票大小的地方” ，同样无力表现出来，都照我这样蛮干，是永远也到不了艾艾果镇的。
选自LK的《夜晚》
2018/6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