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我第一次看见吉普车。
父亲的朋友从德惠来,开了一辆绿色的北京吉普,小小的我觉得这车怎么会这么宽敞,我到现在都认为,车里有张床。
因为车去榆树办事,姥姥,母亲和我,搭顺风车去松花江那边的南围子,我三姨家里串门。
窗外的树,一直向后倒,以我从没经历过的飞快。
厨房里忙忙碌碌地为我们准备晚餐,可我一直在为一件事着迷。
晚饭后,大家都在炕上唠嗑。我一个人走到厨房,因为我已经好奇这个新奇的玩意好久了。
我们老家,屯子里都是铁井头,是压水井。可三姨家的是辘轳井,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原来水可以这样出来。怎么这么奇怪,把胶皮斗往那个圆圆的深洞里一扔,然后嘎吱嘎吱很有节奏地摇上来,就会有一满桶水,倒进缸里。这可比我家的井不知方便多少,家里的井很沉,对六岁的我而言还有些高,每次压水,要不停地窜高,然后全身趴在井把上,也压不出多少水来。这摇的井,看着很轻松,不费吹灰之力,就摇上来一桶。年幼的我怎知,对于大人来说,压水也一样很轻松。
厨房没有灯,但还不算太黑,能够看见东西。我低头看着那个不知多深的洞,看着挂在摇臂上的水斗子,我踮脚摘下它,试探了一下,然后扔进了洞里,只听见“呼隆隆隆” ,那个摇臂被绳子扯得疯狂地转着,我吓得缩在一边,我并不知道放桶时要手把着摇臂。
瞬间傻掉了。
响声惊动了屋里的人,母亲鞋都没穿,飞快地跑到我身边,看摇臂打没有打到我。
众人摸手摸脚,乱哄哄地都在说话,嘻嘻哈哈的,都在为没有出现大事而庆幸着,还有人在自作聪明地猜测我的心理,我被母亲抱回了炕上。我心里还在琢磨,“人家也是那么一扔,怎么没这么批了扑隆的声音,到底怎么回事?”
带着疑问,我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我依然在睡。但我能听见耳边有很多人在低声说话,我不想睁眼,也能感到有人摸头,拉手,捏捏胳膊腿,还用酒揉搓额头。
头很昏沉,除了睡觉,醒来也清楚,只是不爱睁眼。
这样,不知过去多长时间,感到又过了黑天。夜里,旁边有光亮和煤油的味道。隐约还有母亲的叹息。她已经哭过了。
应该是又一天过去了,因为我被小表姐叫得睁开眼睛,她给我一把菇娘,我看见天是亮的,还看见了母亲的泪眼。
天又黑了。
终于决定去离这很远的地方找大夫看看。清楚地记得,三姨夫背着我,穿行在一片庄稼地,我的脚一直都能碰到小毛道两侧的庄稼的枝杆。还能听见三姨和母亲在后面,急切地奔走和呼吸声。
那幢房子一片漆黑,三姨敲着窗户。
“二嫂,二嫂!”
又喊“二哥,二哥!我是他老婶儿!”
后来知道这是三姨夫的哥哥家,他家的四女儿,后来是我的嫂子。
我们进了屋,大夫沉声说道:“把孩子拿来!”这个大夫的语气,现在想想都很倔脾气。
这我记得很清楚,他一把扯掉我的袜子,用小拇指的长指甲,“卡卡”挠了几下我的脚心,说:“脑炎!”母亲当时就懵了。
多年后,母亲形容她当时的心情,心里瞬间绝望,急得口里没有一滴唾沫,心像着火了一样,恨不能一下子带我飞回父亲身边,因为柔弱的母亲,一直认为父亲能解决一切,在他身边,什么也不怕。
这一夜,我能想得出,多么的难挨。
天一亮,我们就启程了,三姨夫背着我送到江边,回去要坐船过江。我依然不睁眼睛,但我清晰地听见水声,和姥姥叨叨咕咕念诵什么。
上岸后,母亲原本犯愁,怎么背我走余下的十多里路,恰巧大表哥卖豆腐,赶着毛驴车。我忽然睁开眼睛,喊着大哥,向毛驴车跑去,留下呆愣愣的母亲和姥姥,不知发生什么。
病就这样不治而愈了。
没人能解释得通,这三天三夜,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