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杨树,我一直知道。我如此的爱杨树,我今天才知道。
我想我总得找到原因。
我的记忆,是从杨树开始的。
九十年代的一个春末夏初,我作为一个并不能给家人带来欢笑和安慰的女孩儿出生了。那时候没有月嫂、育婴师、恒温的粉嫩的房间、或者供婴儿洗澡的地方、尿不湿和大堆大堆的玩具、甚至没有妈妈或者奶奶柔软的胸怀。
妈妈总是把我放在一张绳编床上,床放在被层层叠叠杨树枝叶遮蔽的院子里。我记得床很大,因为我看不到尽头。我把头侧到左边,能看到妈妈在厨房里烧饭、洗碗、擀面条或对着灶王念念有辞。我把头转到右边,是家里的老黑狗、白母猪和几只永不知疲倦的鸡。抬起头,就是铺天盖地的杨树叶,苍劲的绿,连缝隙都难找到一个。
妈妈永远忙忙碌碌,黑狗和母猪也都不理我。无所事事的我就盯着头顶的树叶,风小的时候他们只是左右晃一下,带来细细碎碎的声音。风大的时候枝牵着叶叶尖着枝的摇摆,偶尔会漏出一块儿刺眼的光下来,眨眼间又不见了,不顾底下一脸好奇的我。
所以我记忆里的天空,最初是绿色的,偶尔的光亮,就充当了太阳的角色。幸运的时候,会从树上有一个绿色小虫子牵连着蜘蛛网垂下来,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于是那小虫的挣扎、蜷曲在当时的我看来,都算是极好玩的舞蹈了。
到了能到处跑的年龄,才发现原来除了绿色,有蓝色的天,褐色的地,白色的猫,赭红的鸡。颜色太多了,村子太大了。有时候跑的太远了,绿色就成了指引我回家的颜色。到了该回家的时候,抬头四处望望,看到哪一处绿色特别的绿,像一团绿色的蘑菇云,蒸腾在村子上方,于是我咧开嘴笑笑,摸摸肚子,一蹦一跳跑向那绿色。
等到我注意到杨树有叶落,已经是小学。
秋初,天高、云淡、风大。吹落泛黄的、残破的、干巴巴的树叶,一层一层铺在地上、踩上去软软的,噼里啪啦响。妈总会在傍晚喊我,把院子里落叶扫了来烧火。我总是不忍心,就拿着篮子,从墙角开始,一片片的捡。每片叶子都很独特。有的布满细密的小孔,有的是在中间破了一个心形,有的青黄斑驳,有的叶子边卷着,里面藏了一个小青虫。运气好的时候,会找到几片只剩叶脉的叶子,薄如蝉翼,纤细的叶脉如痕、如网、如我后来与故乡的斩不断理还乱。
我把这些叶子小心翼翼的夹到《海的女儿》里,盯着出神的看上一会儿。走出屋子的时候妈妈已经把满院子的落叶拾掇好了堆进厨房,空气里时树叶燃烧后的清冽,晚饭是我喜欢的白薯粥。
从入冬起就是寒假,接连的大雪让我暂时忘记了杨树。孩子因为无知反而残忍,再浓的感情也是见好就忘。厚厚的雪像海绵一样,吸去了村子里的招呼声、劳作声、嬉笑声、哭闹声,唯独劈柴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在一片寂静中飘荡。我竟觉得理所当然,丝毫没有心疼,心安理得吞咽下用杨树做柴火烧成的饭。
有时候一觉醒来,发现春天来了。最早萌绿芽的,是河边的歪脖子柳树。三五天后杨树就不甘落后的开始长出嫩叶。再过几天,就是漫天飘舞的杨絮,像是为了一报冬天的仇恨,肆无忌惮的飞到人们头发上、衣服里、眼睛里,甚至飞到你家的每一个角落里还不甘心,非要成群结对滚到屋子里,让你对着这轻飘飘、扫之不得、赶之不得的一团团白色无可奈何,只能摇头叹气,呸呸吐出嘴里的棉絮,继续忙碌或无所事事。
爸有一年心血来潮,把家门口原来坑坑洼洼的土地,用上好的沙土填平,垫高,踩的实实的,那块地方就成了我们的骄傲与乐园。从此村子里猫啊狗啊鸡啊羊啊还有小四小五之辈,就被禁止踏上这片土地。
仲春时节的杨树,憋了一冬天的怨气全部通过树叶吐出来,叶子的颜色格外绿,油光锃亮。我们会捡来树叶串成项链、编成披肩,在树下搔首弄姿,走来走去,一个个柔美的像香妃,豪气的像乔峰。
那个夏天过后,爸爸没有一如往年外出工作。每天在家里围着院里和院外的书转圈,时而拍拍已有他腰杆粗的树干,摇摇头,在树下站会儿。时不时会有医生过来,帮他打点滴。爸爸一声不吭,坐在树下,有时候靠着树就睡着了。我搬着小板凳,坐在爸爸身旁,也是一声不吭,看着药水一滴、一滴,从塑料管滴到滴到塑料囊里,然后顺着管子流进爸爸身体。
我问妈妈那药水是什么,能不能给我也来一瓶。妈妈抬手给我一巴掌:贱骨头,滚。
我觉得杨树肯定和我一样喜欢夏夜吧?不然为什么每一个夏夜,树叶哗啦啦扑簌簌的声音就这么好听。那应该是他这一次轮回中自豪的时节吧。每家每户晚饭后,都要抬着小竹床或者拿着席子,或座或躺在树下,忽闪着蒲扇,天南海北、东家西家的闲扯。因为有了杨树的存在多了风。有了风,天地就退去蒸腾的戾气,由白天的暴烈变为夜晚的飒爽。杨树听见了人们的故事,也听见了夹在在故事缝隙里的对他的夸奖。“这树下真凉快”“多亏了有这些树啊”“没有这些书这夏天可怎么过啊”。于是树叶扑闪的就更有劲了。
这个时候,连闲不下来的孩子们都对杨树格外关注,倒不是因为杨树带来了风,而是因为爬在他躯干上或隐藏在他枝叶下的爬猴。那些在地下蛰伏这么久的小家伙,从泥土里一钻出来就要往树上爬。比较机灵的一些,爬的快爬的高,在高处小心翼翼的褪去沾着泥巴的外壳,变成满身金光、晶莹剔透的幼蝉,在孩子们赶来之前抖一抖翅膀,“吱”的叫一声,飞上了树梢。总有着爬猴比较笨,慢悠悠的钻出来,慢悠悠的爬动,当一束手电筒的光追上来的时候,他就悲惨的落入了孩子们的水杯里。或是被卖给了蝉贩子换得了一包辣条的钱,碰上比较馋嘴的孩子,那就只能被洗干净扔进油锅里,再出来也同样是满身金黄的——炸爬猴了。
突然从某年开始,很多事儿开始变了。村子里的树少一棵、又少一颗;平房多了一顶、楼房多了一座。那年爸妈开始恶狠狠地争吵,一次比一次撕心裂肺,一次比一次持续时间长。我看着,听着,从刚开始的惊恐、到难过、到心疼,到无关紧要,跑到院外的吊床上躺着晃来晃去。星星太多了,怎么数都数不完,那就睡吧,杨树们守着我,不用害怕。
那年我有了喜欢的男孩子,一肚子的欲言又止小鹿乱撞,看山山不语,看水水不说,我只好学着电影里面,装模作样在树上刻他的名字,一个人坐在树下,喃喃自语。后来怕这些话自己会忘掉,就在日记本上记下来。那个男生后来搬家,走之前我甚至没敢问他的电话。几年后搬家,这些日记被我一把火烧掉,灰烬埋在了杨树下面。
城市里没有杨树,四季对我来说都是模糊的。街边四季常青的树,总让我觉得尖酸刻薄,慌慌张张的生长,一副急功近利的嘴脸。树干底部总是被涂抹成白色,掩盖了生长的纹路、皱纹和伤疤,我每次看见,都像看见浓妆艳抹的轻浮女子,忍不住走近,对着树干说句:呸,贱骨头,再笑着跑开,觉得是为杨树们出了一口恶气。
我开始无尽头的想念,春天的嫩芽、夏天疯绿的枝叶、秋天柔软的落叶,连冬天的隐忍和来年报复都变成了怀念的一部分。想念蝉鸣、鸟叫、树叶哗啦啦扑簌簌的声音,想走在街上的时候会有一条青虫突然掉下来悬在眼前,想再去数一数星星,我是不是已经数完了东边的一小块儿夜空?
然而故乡很残忍,你在的时候她对你百般亲近。一旦你离开了她,那余生,她会牵绊你但拒绝你,勾引你又怨恨你,你缴械投降也好,负隅抵抗也罢,你说的每句话呼出的没口气,都沾染着她的气息。
我只知无力对付这么深沉的情感折磨,就找尽各种理由不回家乡。然后叮嘱回家的爸妈:多拍点杨树的照片。然而,他们那里记得我的话呢?我就只能在他们回来后讨论家长里短的时候,见缝插针问一句,家里的树还好吧?终于有一次,我如愿的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杨树们的照片,皱纹越来越深、枝叶稀疏、树干虽粗壮,指向天空时也显得力不从心了。
抬头,看到拿着手机的爸爸。也像这些杨树一样,白了双鬓、眼袋粗重、被烟熏的焦黑的牙齿、皮肤松弛,肩膀依然宽阔,就衬得头越发的小,软塌塌的垂在脖子上。爸妈随着杨树老去了?还是杨树跟着爸妈老去了?谁知道呢?眼睛涩的难受。
后来,听爸说杨树要砍掉的时候,我已经是在离家几百公里外的城市。忍受着丝毫不分明的四季和急功近利的路边的树,夜晚听到的只有车辆的呼啸声、楼下的叫卖声,想看星星,只能焦灼的等待一个没有雾霾的天气,在半夜时分去阳台,才能模模糊糊看到两三颗星星,可怜的挂在夜空中,霓虹灯还在亮。
我在电话里大吼大叫:为什么,凭什么要砍倒?爸说,家里的老房子太久没有人居住了,已经摇摇欲坠了,有杨树在的话,说不定哪天一个枝干砸下去,房屋就废了。我终于哭了,十几年第一次为杨树哭。我哭着说爸别砍倒,你不懂那对我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我们之间的情感。爸叹口气:我尽量把院外的给你留着。
杨树们不在了,我觉得自己像是没有根了。漂浮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丝毫的重量。有天骑车,在路上竟然遇到几颗老杨树,在郁郁葱葱的常青树中,愈发的老态龙钟。我停下车子,看着杨树躯干上几点将绿未旅绿的嫩叶,终于再次哭出来。而且我相信,这次以后,我不再会为杨树流泪了。
在网上找配图的时候,总觉得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不应该、不尽然、不完全的淡淡哀愁。从而想到木心在《九月初九》里的一段话:
那些都错了似的。因为不能说:错了的春风、错了的芳草。所以只能说不尽然、不完全。异邦的春风旁若无人的吹、芳草漫不经心的绿、猎犬未知何故的吠、枫叶大肆挥霍的红、煎鱼的油一片汪洋、邻家的婴啼如同隔世、月饼的馅儿百科全书派…… 就是不对、就是不符、不符合心坎里华夏中国的观念、概念、心之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