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夜渐渐浓了,河边泛起了一层吹弹可破的薄雾,远处河岸在月光的映照下船影倾斜,摇晃的树桠仿佛因黑夜的晕染而紧张乱颤,在风中失去导向。桨声挨近,阿姐在小舟的那头不断收网,网里缠着细碎的螺壳和沙石,还有几条精疲力尽的河鱼。
“暖丫儿,天该晚了,你阿妈阿弟该等急了,她们甚或在怨话我们。”阿爸在另一头摇着老旧的桨,头戴一顶八角帽,腰身别着一支老烟杆。
“哎,我猜他们看到这些个鱼会高兴个半天,阿弟阿妈最喜欢吃鱼了,尤其我那贪嘴根的阿弟,恨不得天天吃鱼。”
阿爸收着声笑着,连腰身旁那支老烟杆也在感同身受地不停晃着脑袋。到了岸边,阿爸收好那支老迈的桨,掏出他藏好的手帕递给阿姐。
“阿爸我不热,你擦吧。”阿姐用浸湿的袖子擦擦额头,阿爸见状不做声,蹲下身和阿姐一起收着鱼。那些鱼有大有小,多以草鱼,鲤鱼为主,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号的外来鱼,除了这些,还有几只不走运的虾蟹,算是夜晚的馈赠。
“这些作为你的庆功宴,你还满意吧暖丫。”阿爸一边从网里揪出鱼一边和阿姐搭话。
“嗯呀,主要是阿弟他爱吃这些河里的家伙。”
阿妈和我在家守夜,说是守夜,其实是在等主菜入席。阿妈拿着一捆针线坐在家门口,借着微弱的灯光和精湛的针艺在半全的围巾上缝缝补补,我扔下手中阿姐的袜撑子,缠着阿妈让她做饭给我吃。阿妈拗不过我,把毛衣针线放进针线筐,刚准备去忙活阿爸阿姐就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还提溜着两篓还在跳蹦着的活鱼。
我嘴馋地跟在阿姐后面,她笑话我就是个爱吃鬼。水缸没水了,阿姐就去压水井那儿打了几桶水,那井水清凉清凉的,就像镇子里夏天才会变出来的老冰棍,我用手捧了一小把朝脸上抹去,旋即打了一个寒颤。阿姐看见我受凉的样子赶忙拿来糙刺的干毛巾帮我擦脸。
阿爸在灶台把火生好后,阿姐就把杀好洗好的鱼轻轻放入水汆一下,记忆中不管有多少的食材和配料阿姐都能把那冷腥的鱼烧出一股浓郁的香气,一般人家烧鱼煮鱼用的都是香菜或者青椒,而阿姐用的是一种她在花镇那片花地里发现的一种植株,阿姐叫不上那草的名字,她就像叫我一样唤它为小植,有时听她那么叫着我还略微有点小不舒服。
阿姐做菜的时候我在她旁边跟班一样呆着,有时会被她叫唤去拿盐洗菜,她做好一样后会夹一小绺放到我的嘴里,这是阿爸阿妈都没有的待遇。
那晚阿爸少有的欢喜,还把自己酿的糯米酒拿出来喝,一家四人就他和阿姐喝,阿爸喝得多了,话也多了,他说阿姐考上镇里的高中给老林家添了光,还说自己嘴笨不会夸人,在外只会夸暖丫乖巧懂事,能吃苦。阿爸是个很少言语的人,那晚他喝醉后说了很多的话,大多都是夸阿姐的。阿爸很少夸人的,至少他很少夸过我,他对阿姐的好在那个时代是不多见的。
阿妈把还在念念有词的阿爸扶到房间里,一路在不停地碎叨着阿爸的失态。阿姐和我继续吃着,阿姐坐在我对面,她细心地把鱼肋骨处的肉挑给我吃,我没客气,一筷子一整块下肚,那感觉就像一条鱼活泛地滑进了我的胃里,揪起一阵阵回味生津的鱼香。阿姐喝糯米酒喝得少,因为她只在阿爸敬她的时候才喝。
饭后桌上一片狼藉,又是阿姐收拾,而阿妈又去织她的毛衣去了,每次我埋怨说这些脏活都让阿姐干她不干时她都会用手指点点我的脑袋,说织这些衣服都是为我们姐弟俩织的,还说我是个小白眼狼。
晚上睡不着觉我就又去缠着阿姐,阿姐房里又干净又敞亮,阿姐是个闲不住的人,每天她都要收拾屋子,我到她屋子里的时候她在那画着什么,我蹑手蹑脚地靠近可却还是被她发现了,她没有苛责我,让我把她的录取通知书从衣橱里拿出来。
阿姐的录取通知书是花镇高中的校长孙小胆儿亲自送过来的,孙小胆儿是个三十几岁的青年,听人说是个根正苗红的大学生,他喊镇长孙老三大伯,而孙小胆儿这名也是孙老三给起的,孙小胆儿在花镇成功创办花镇高中其中也少不了孙老三的左右逢源。
那天他送通知书来我家时,阿爸在外忙活还没回来,我和阿姐在镇西边捕蜂捉蝶,家里只有阿妈在剥花生,孙小胆儿离开后我和阿姐才到家,阿妈责怪我们太贪玩,之后又喜笑颜开地把录取通知书递给阿姐,阿姐高兴地拽着我去找吴沪生,一个当时在我看来文绉绉的大哥哥。
关于吴沪生,从小我就听说他是镇子里远近闻名的小书生,从小就熟读四书五经,一些著名的诗歌和戏曲他都能倒背如流。吴沪生的阿妈是个城里人,听说来自北方,她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相貌出众,喜穿旗袍,一看就是大城市里的人,但不知道出了什么鬼幺子就嫁给了那个投机倒把,爱占小便宜的吴二狗子。但她走得早,在吴沪生九岁时就离世了,要不然,吴沪生比现在还要才华横溢呢。
阿姐从我手中接过通知书后又把她画的拿给我看让我猜猜看,我看了老半天愣是看不出她画的是何方神圣,之后她就说是吴沪生。
屋内的风更冷了,沿着桌桌椅椅不断滑落,像被井水浸洗过似的。我坐在阿姐身旁直打哈欠,阿姐把吴沪生画得越来越不像了,但她仍旧不死心地继续画,她说她要把这个送给吴沪生,作为和他一起上高中的见证物,我无从搭话,只好老老实实地回到屋子里约会周公。
第二天清早吴二狗子就提着两瓶清酒来找阿爸说事,他穿着挺括的中山装,脚上踩着新亮新亮的橡胶雨鞋,鞋底边缘围满了萎靡的荇藻,似乎刚从河边回来。他的脸上爬满了麻子,一个比一个圆乎,一个比一个黢黑,远远看去像一撮黑豆,近看就像生锈的钉子狠狠地凿在他的脸上,右脸还有颗苍蝇大的痣,他的眼又小又窄,要离他远了些就看不见,嘴巴又厚又大,像一块抹布僵硬地粘在脸上。他还特意留了个中分头,那会儿镇上很多人留了中分,可就属他的最丑拙。
他看见阿妈的时候脸一笑那些麻子跟蝌蚪一样半身溜入皮肤里,阿妈没搭理他,他又死不休地跟在阿妈身后说她今天穿的这身喜庆的春秋衫挺亮鲜的,阿妈拿到扫帚后对他挤出一丝笑容,但始终没吱声。听传闻说吴二狗子早年就中意阿妈,年轻时的阿妈精明能干,敢于去做当时女性不敢做的事,比如说主动追求阿爸,当然这些谣传能否去伪存真就要问当事人了。
吴二狗子和阿爸谈的内容我和阿姐都不感兴趣,只不过阿姐拽着我去找吴沪生时我扭头就看见阿爸的脸色很难看,是那种带有顾虑与为难的神色,当时我还不知道那是一切事情发生的源头。
吴沪生家离我家只有几步地,阿姐和我停在他家门口高喊着吴沪生的名字,阿姐叫吴沪生都喊得全名,当然不是那种陌生的称呼,而是掺杂了很多的情绪——羞赧,欢喜,还有点小娇蛮。吴沪生从里屋轻轻徐徐地出来,就像堂屋里扶风而过的长风。他不像以往似的即使在大热天也捂得严严实实的,穿出古代文人骚客的那种书卷气,今天他换了另一身清凉的衣着。
吴沪生带着我和阿姐去镇上的书店找一本聂鲁达的诗集,他在我们前面走着嘴里还不时念叨着那本诗集是他苦口婆心说服书店老板替他找的,还说这本书不能让吴二狗子看见,否则他又要挨打受骂了。
“吴沪生,你阿爸有时那做派真不讨喜,今年早春我阿爸和他在一个面粉厂上班,工资两人合计,可是他一直好吃懒做,到最后拿的比我阿爸还多!”阿姐愠怒地说着,她那一头干净的短发也不安生,似乎在卯劲地附和,我在一旁也没闲着,不时地列举吴二狗子其它的罪状。
吴沪生多愁善感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长长叹了声:“我也不喜他那样,往年阿妈在的时候他都得收着点,当年他费了不知多少牛多少虎之力才追到阿妈。可是阿妈走了之后他就恢复以往的模样,连对我买书这件事也要干涉,甚至禁止。”
阿姐和我不言语了,吴沪生也不说话了,这种事就像变馊的饭菜,越咀嚼越让人恼火。到了书店,吴沪生却得知书店老板居然忘了这茬,他有点小情绪,可是至多就抱怨一句,还是让人听上去不会反感的那种,因为他说话轻轻的,完全没有那种伤人的气力。
阿姐为了安抚闷声不语的吴沪生还特地跑老远买了老冰棍给吴沪生吃,当然也有我的一份,可是我却不乐意了,执意要让吴沪生把他的那份给阿姐吃,阿姐跑过来轻轻揪我的耳朵,数落我的多管闲事,然后又说我和吴沪生是她最亲近的两个人,她希望我们能和平相处。
吴沪生看着我只是温和地笑着,让人搞不懂他在想啥,他似乎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言行举止和我们都不在一个维度上。他谎称说自己这几天胃寒,然后就把老冰棍完好无损地递给阿姐,阿姐又不乐意了,在她无声的逼迫下吴沪生只得咽声吃完,我在一旁咯咯乐,笑话吴沪生比猫还轻挑的吃样,他也在笑,只不过他是朝着阿姐笑。
看吴沪生气消了,阿姐就提议去花镇的那片花海看看,她说这个时辰的花海一定特靓丽,吴沪生应和她还吟了一句诗,具体是哪一句我记不得了,当时阿姐还有意地跟吴沪生学了这一句。
花镇的花来源于一个辈辈相传的美丽传说,传说中那些各自清喜,姹紫嫣红的花儿是百花仙子为了等待凡间的爱人远行归来每天种一株积成的,虽然传说归传说,可是那些花却很有灵性,人靠近它们的时候它们就乖巧地朝人身靠,人远离它们的时候它们又和风声合谋编成一串串忧戚的声响,仿佛为了告别而枯谢。在花镇的早些年这里还是很多年轻人约会的好去处,可是随着时代的推移,镇子里的人对这片花地越来越疏远了。
阿姐爱花镇的花,她从小就听老师说花镇之所以叫花镇,是因为花镇最西边那片幽静的花海,阿姐认为如果没有那片花海,那么花镇就不再是那个她钟情的小镇。那些花一直陪伴到她成长,对她来说是最亲密的玩伴,她不允许有人伤害它们,即使有,她也要以自己孱弱的身躯替它们挡去无情的刀剑。
正值夏初,那些细挑的花似乎出落地更加喜人了,它们一个一个地昂着或红或黄或蓝或紫的脑袋,各自争着阿姐的宠。冷艳的薰衣草抬着头对着流云逃逸的方向念念不忘,爱热闹的百日菊骄傲地在属于自己的花期里翩翩落舞,生着闷气的蜀葵在风中摇着自己纤瘦的身躯,似乎是在不满脚下的这块阴凉地。还有喜静,怕人的马齿苋和萱草,它们簇拥着躲在一处,只与飞来飞去的蜂蝶说悄悄话。
阿姐在那些花儿家族里穿来穿去,像跟它们玩躲猫猫,我粗鲁地摘下一朵淡蓝色的小花放在鼻前拼命地嗅,但只嗅到一股很淡的气味,吴沪生倒是温文尔雅地慢慢把一朵花推到他的鼻底意犹未尽地嗅,而后又触景生情地吟起了诗。
又过了几分钟阿姐和吴沪生在一片茂密的花丛里说着两小无猜的悄悄话,我一个人在那追着气人的蜜蜂跑。跑累了我就看向那片花丛,焦急地等待他们约会的结束。
从去年阿姐和吴沪生分进一个班开始她就跟我说她喜欢吴沪生那股憨憨傻傻的书生模样,举手投足间一股古代私塾老夫子的礼绅模样,她说吴沪生还偷摸着给她写过几句肉麻麻的情诗,像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阿姐说这话的时候脸红扑扑的,像被云霞映成的笔描描写写过的。她轻摇着身子把那些皱巴巴的纸紧紧护在胸前,久久不肯撒手。我看不懂阿姐坠入情海的模样,呆头呆脑地问为什么是除却而不是乘却,阿姐哭笑不得地拍拍我的脑袋说我真是只小呆鹅。
我不知道吴沪生对阿姐是否也有着同等的情愫,只是听吴沪生故弄玄虚地说阿姐像封建社会里敢于打破传统约束,勇敢的新时代女性,当时我和阿姐都不懂他在说什么。
那之后的一个清晨,阿姐和我去早市买菜,吴沪生倚在他家那扇破旧的门上,似乎在等阿姐。
“林艾暖同学,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吴沪生声音很小,他以前说话就小声,这次是我听过最小的了。
“甚事?是不是你要带我看啥好玩的?”阿姐低着头害羞地说。
“阿爸说,镇长要和城里人合作,听说要把那片花地夷为平地后建工厂。”吴沪生说话声更小了,双手摇摆不定。
“你莫要说笑哩,怎么可能。”阿姐似乎不信吴沪生的说辞。
“我没骗话你,我阿爸半刻钟前刚去参加镇长召开的表决大会,阿爸还说镇长是铁了心的要把那片花地卖给城里人,你到家看看,林叔林婶应该也去了。”吴沪生说话后细细地喘着气,他的额头沁满了汗,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怎么的。
听完吴沪生的话后阿姐无法镇定,她拉着我赶回家,我看不见那时她脸上的表情,我只能感受到她抱住我的双手似乎长满了力量。阿爸阿妈真不在家,阿姐慌忙地跑到屋里拿了个东西后又背着我赶到表决会现场,她毫不犹豫地出发了,去守护那份她掩埋时光的净土。
阿姐把我留在屋外,一个人冲进了表决会现场,当时镇长孙老三正要跟那群西装革履的城里人签合同,孙老三和镇里参加表决会的人看见阿姐后都惊呆了,因为阿姐此时手里拿着纳鞋底用的针锥子,那玩意头子可尖利了,轻轻一碰都能刺破皮了,阿姐把那玩意正对手腕,那场景把孙老三吓出一身冷汗。
“孙叔你为啥要把花镇的花卖给那些人?”阿姐局促地喘着气,身上薄薄的衣衫完全地被汗染湿了。
“你个丫头片子懂球!”孙老三有点嗔怒,那群城里人问他什么情况,开会的人们开始聒噪起来,有的阿姨阿婶想过来拦住阿姐但都被他们家男人拦住了,因为他们怕惹是生非。孙老三看阿姐没有退缩的意思,于是手一抹鼻子眉毛一横,怒声说:“小杨,赶紧去把林大烟囱和苗二妮子喊过来,让他们把他家的疯丫头赶紧领走,要不然有他们苦果吃的!”
我在外面爬着假山玩,以为阿姐只是去找阿爸阿妈说事,没想到阿姐竟做了一件那么不可思议的事。慌慌张张的阿爸阿妈把阿姐和我领回家。阿爸并没有生气,只是叨念阿姐做这事太鲁莽,阿妈倒是狠起来扇了阿姐一耳光,她还想继续教训阿姐时阿爸拦住了她。
“那天吴老二来找我说这事的时候我就不咋同意,咱们镇那片花又没惹着谁招着谁,镇上的厂也不少,多建一个又有何区别。”阿爸在一个搪瓷杯里倒上半杯开水给生着闷气的阿姐喝。阿妈骂他太宠阿姐,导致了这件事的发生,可是阿妈之后又看看阿姐手腕上有没有划痕,她也担心着阿姐呢。
两小时后,气消的阿姐拉着我又去找吴沪生,当我们到他家门口的时候,就瞥见吴二狗子在他家院里用柳条子不断抽打着吴沪生,吴沪生不吭声,也不哭,就在那憋着闷气,他的左右手被鞭打的青一块紫一块,吴二狗子边打还边絮叨:“早就让你不要跟林家那丫头来往,你还偏不听,现在她害得镇长脸上无光你看见了吧,如果我再看见你跟她走一块,我就打死你个小鳖佬!”
阿姐不忍心看吴沪生挨打的惨样,带着我默不作声地走开,脸上写满了落寞,我跟在她后面也不讲话地走着,因为那时我不知如何开口,害怕自己胡说害得阿姐不高兴。
经阿姐那么一折腾孙老三的如意算盘落空了,那群城里人因为这么一出害怕自己的公司声誉受损就放弃签合同,其它几个有此意愿的公司也纷纷回避。原本孙老三想接着镇企合作的由头骗镇上的人说办厂可以增加人口收入,事实上是一旦签了合同他就将获得一笔丰厚礼金。
孙老三越想越咬牙切齿,可是他一个正正规规的大镇长又不能对阿姐一个黄毛丫头做什么,可是他又不能吞了这口气,于是他绞尽脑汁想到了取消阿姐高中录取资格这一法子,可是一开始他也有些犹豫,但是经过吴二狗子的煽风点火和添油加醋后他咬咬牙逼着孙小胆儿做了这么一个龌蹉事。
那次吴二狗子如愿得逞,一方面他让孙老三将原先答应阿爸去邮局做差的事取消,好让他替上,接着又让阿姐没能上的了高中,这样就没人能影响他儿子吴沪生顺顺利利考大学了。
愧疚的孙小胆儿在我家说明此事时,阿姐在一旁随遇而安地听着,她平静地说这些事是自己惹的,让孙小胆儿不要自责。阿妈在一旁脸色难看地喋喋不休。一直黑着脸的阿爸转身把他的那支老烟杆放好,然后猛地把他的烟匣子摔在地上,气冲冲地说:“这是个甚歪理,把我的差事免了就算了,可为啥不让我家丫头上不了高中,这可是孩子前途的事,不是小事啊!”
那是阿爸唯一的一次在外人面前失态,以往他都是老实人的形象,见着熟人浅尝辄止地打个招呼也不深谈,更别说火冒三丈说气话了。孙小胆儿见着阿爸这样也不想自讨没趣,就悻悻然地讲了几句软话溜了。
上不了高中,吴沪生也不与她来往了,对于阿姐来说似乎真的算得上溃败,她不气恼,心平气和地说这是她犯下的错,可是她如果真的能这样想得开就不会晚上躲在被子里哭。那之后的好多年我都在恨孙老三的公报私仇,没人知道阿姐为了考上高中日日熬夜付出了多少,她脑子笨,没有吴沪生那么聪慧,所以她只能死记硬背,她上高中既是为了能够和吴沪生一起上大学,也为了这个家,可是就凭孙老三这个当官的一句话一下子就没了;我恨吴二狗子的煽风点火和嚼舌根,他一向针对阿姐;我恨吴沪生的不作为,阿姐遭遇了那么多事就不见他来看一眼,往常无论他怎样阿姐都鼓励帮衬着他。
那时家里并不富裕,阿姐听说上大学要花好多钱,她就跟阿爸阿妈说她想去县城打工挣钱,那里工价比镇上高,如果阿弟以后能考上大学那么家里的经济负担也能轻一点。阿爸阿妈一开始不同意,他们觉着阿姐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去县城不安全,可在阿姐的再三央求下阿爸还是心软答应了。
阿姐去县城的前一天骗我说她要去县城里上高中,因为如果说是去打工我一定死不答应,而且一闹就是一整天。那天她苦口婆心地跟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一箩筐一箩筐的。第二天她走的很早,是怕我舍不得她走闹腾,送她去等城乡巴士的事阿爸阿妈,那会儿夜幕灰灰暗暗的,像是画纸上无迹可寻的素描,浅浅的还没有褪尽。
阿姐离开花镇后阿爸更加沉默了,没事就坐在家门口抽着老烟杆,那烟袅袅向上,里面塞满了思念。阿妈倒像往常那样没事织着毛衣哼着曲,孙老三偶尔回来找阿爸的茬,但最后都是喜笑颜开地走,去邮局上班的吴二狗子好景不长,由于他的好吃懒做很快就被辞退了,这让孙老三狠狠地训了他一顿。吴沪生风平浪静的,每天按时上课下课,但是我们相遇基本不讲话,因为我心里还硌着他。镇上有的人说话很难听,难听的有时候阿爸也坐不住了。
阿姐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回来,但是我们都看得出来她消瘦了,脸上苍黄苍黄的,一看就是缺营养,继而她每次回来阿爸都要去集市上把鸡鸭鱼肉置办齐,然后让阿妈做让阿姐歇着。阿姐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们带几件城里流行的新衣裳,但她自己总是穿得很简陋。
而直到那件事发生前,我一直都以为阿姐真的是去县城上学,而不是每天没日没夜地打工挣钱。
那天上午我还在学校上课,但是中途就被着急忙慌的阿妈给带走了,阿妈一路牵着我走到站台那边,等上车才跟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阿姐在县城里打工出事了。”阿妈眼眶红红的,我望着她快要痛哭流涕的模样心里捯饬起一阵阵的心慌。
“阿姐不是在县城读高中吗?那阿爸人呢?”我看阿爸没有和我们一起上车。
“你阿姐骗你的,怕你胡闹。你阿爸先走一步去县城里的医院看你阿姐。”我一听医院这个生事的地立马心就揪紧了,缠着不断擦眼泪的阿妈问东问西的,阿妈被我问烦了就凶了我一句,我不敢吱声了,也更加心慌意乱了。
到了医院后阿妈带着我去问了下阿姐所在的病房,然后她就心慌慌地牵着我直奔三楼。我们在病房门口停下,阿妈让我不要打扰阿爸和阿姐的对话,她说有可能这是阿爸最后一次和阿姐促膝长谈。
我看见病房里穿着黑色大衣的阿爸背影有点佝偻,病床上虚弱的阿姐的手被阿爸的两只手紧紧抱住,惨白的病床像一朵停泊的流云暂时托住阿姐病重的身躯。阿姐的脸上被攫取了血色,阿爸是不是地擦擦她的脸,不知是阿姐流泪了,还是他心疼阿姐。
阿爸出来的时候眼眶红红的,他诓骗我们说是病房里的窗户没关风吹的,他又说阿姐要跟我说一些话,说完就拉着恍惚的阿妈走到一旁。我木然地进去了,阿姐看见我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我,还问我学习怎样,老师布置的作业都完成了没。
“阿姐,你得了什么病?”我不断擦着眼角溢出的泪,但是怎么擦也擦不完,那时我还在上六年级,过了接下来的夏天就升初了,按理说是个小大人了,应该坚强一些,可是那次我怎么也坚强不起来。
“阿姐没事,阿姐只是要从医院出发去另一个地方,你可能会有很长的时间见不到我。”阿姐有气无力地说着。
“阿弟,我听城里的叔叔阿姨说大学可好了,那里有很多像吴沪生那样的文化人,也有不少打扮亮鲜的城里姑娘。”阿姐即使病重也不忘那个懦弱的吴沪生。“阿弟,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大学,帮阿姐看看大学究竟多喜人。”
我一个劲地点头,泪水就像六月的雨,愈加滂沱。阿姐说她累了,可能要睡一觉,想吃她亲手做的鱼的话就努力照看好自己,努力考上大学,考上大学她就回来做给我吃。她说得累了,眼睛似乎要闭上的时候我就不停地叫她不停地叫她,后来我就被阿妈带了出来,然后我坐在病房外冰冷的椅子上呜呜咽咽。
下午五点,医生通知我们说要进行最后一次抢救,阿爸阿妈和我在急救室外面沉默地等着,没人说饿了去吃饭,就连一向饿了要死要活的我也不吭声地盯着急救室。
晚上六点半,急救医生出来跟阿爸说话的时候阿妈忽地瘫倒在地哭地不省人事,激动的阿爸抓着医生的衣袖让他再想想办法,医生无奈地摇摇头,然后他就疯了似的冲进了手术室,那一晚阿姐真的离开了我们。
那一年是1999年,阿姐18岁,我13岁,在阿姐最好的年纪里她早早地离开了我们,她有很多的不舍和遗憾,遗憾没有和吴沪生一起上大学,遗憾没能长长久久地陪着我们,遗憾没有看着我上大学。我想那天应该是我少年时期最沉重的一天,尤其那一晚我见到阿姐最后一面时我的整个世界已经没有了声音和色彩。
阿姐走后,我们家像被打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镇子里那些个流言蜚语也渐渐弱了,如果再有人敢讲阿爸就能跟他玩命。阿爸把阿姐葬在了那片花地的不远处,希望她能有个伴,有时他和阿妈没话了就在阿姐的坟前和她唠嗑。我更加努力地学习了,带着阿姐的那份,我逼着自己去学,逼着自己变好,至少不能比吴沪生差。
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见了个子窜得很高的吴沪生,他鼓起勇气像是要跟我说着什么。
“小植,林艾暖同学的事我……”
“吴沪生,要不是你那恼人的阿爸在人背后抹鞋油我阿姐能没学上,能到县城打工之后发生这事?”我气急败坏地诘问吴沪生,他哑口无言,不断咬着嘴唇,我愤怒地一把推开比我高一头的他,他愣在原地,想必心里也不是滋味。听说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吴二狗子高兴地合不拢嘴,还宴请了镇上的很多人,包括阿爸阿妈,但阿爸阿妈赌气没去。可他吴沪生再怎么飞黄腾达也不如阿姐做的一条鱼来的让我欢喜。
2004年花镇发生了很多事,孙老三一夜之间就成了疯人,被带进了疯人院,孙小胆儿做了县中的副校长。但是最为讽刺的事就是花镇的某种未名花被国外的植物学家发现了含有某种珍贵的药用价值,它们有幸在那个信息化时代里有头有脸地上了回电视,还是独家报道,甚至还有谣传说要被弄成景区。
新任镇长听说了阿姐的故事后带着锦旗来我家拜访,他到了我家后一直说阿姐的好话,还说正是阿姐的那次义勇之举才有了花镇上电视的一天,镇长还说让阿爸去镇政府里担个职位,但是被阿爸推脱了,送走镇长后阿爸默自坐在家门口吸着烟,头上的白发也日益多了起来,阿妈则是看着阿姐留着高中报名的照片流泪着。
镇长走后吴二狗子人模狗样地拎着两袋说是外地的烟送给阿爸,看他那尖嘴猴腮的样儿我就生厌,阿爸忍着气跟他聊着,吴二狗子也知道之前自己做的丑事于是很快就走了。
那年初夏我如愿考上大学,阿爸不想大操大办,但他又和我商量着,我说这个大学大多数是为阿姐考的,她不在,我们搞甚宴席。录取通知书是吴沪生送来的,他来的时候阿爸阿妈对他笑脸盈盈的,早年阿爸阿妈就对他印象不错,可是我却懒得瞅他。
“小植,恭喜你考上大学,艾暖知道一定十分高兴,这是她一直的梦想。”吴沪生比少年时更加儒雅了,举手投足很有礼貌,但我仍旧厌烦他。
“别叫得那么亲密,当年阿姐遇事也没见你来安抚她。”我没给吴沪生好脸色,阿爸阿妈训我不懂事,吴沪生跟阿爸阿妈说不怪我,然后就一个人落寞地走了。
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心里自然是喜悦的,可是这份喜悦却残缺了一部分。阿爸拍着我的肩让我拿着通知书和阿姐唠唠,我点点头就出了门。
阿姐的新住处就在花镇的那片花地旁,那里很清静,没有世俗烦扰也没有挤兑和暗算,风不算大,尘埃不算太轻,花香不算太远,一切都刚刚好。
我在阿姐坟前坐定,笑着把录取通知书在她碑前晃了晃,说阿姐你看我考上大学了,还是这座城最好的大学,我又说阿姐我想吃你做的鱼,你不是说我考上大学你就做给我吃吗可是你怎么还不出现,我说着说着就哭了,我跟阿姐说今儿是该高兴的一天,我不应该是这哭泣鬼的埋汰样,可能是你这儿的风太恼人。
入夜了,我告别阿姐后就去了那片花地,那里静静的,流浪着对夏季恋恋不忘的蜂蝶,花儿们靠在一起,簇拥在一起,舞动在一起,似乎是在为阿姐载歌载舞。
我站在那里久久无言,也许未来这片花地将会成为一个游客络绎不绝的景区,也许还会在这建一个植物研究所。可是,那个愿意给我做鱼吃,愿意省钱为我买老冰棍的阿姐却永远地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