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从一个久远的梦中醒来。
任凭我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梦境的内容,只剩一丝微妙的感觉,那感觉仿佛来自远古。
人们常说,梦境尚未消散时,再次入眠就能将它找回。可我闭上眼却睡意全无,我睡了很久很久,已经睡得足够久了。
我开始打量起眼前这个陌生的世界。
街头的金属线条角度不再硬朗,连路灯杆看上去也软绵绵的,无数裂缝在灰白色的建筑上肆意蔓延,沿途的玻璃碎片散落一地,一颗颗如同圆润的宝石,失去了锋利的棱角,光线透过它们,无力地漫射在地面上。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死了,都静止了,没有人,没有风,没有声音,除了我的步履和心跳。
毫无疑问,在我昏睡之前发生过一场巨大的爆炸。
一部分回忆活络起来,我想起那天,诡异的次声波混着人群的尖叫穿透身体,巨大的白色蘑菇云升腾而起,地面开始滚动,热浪扑面而来,伴随着看不见的粒子辐射,无数人瞬间变成烟雾,蒸发不见了。
那么我是什么呢?
2
下课铃声响了。
她收拾完书本就匆匆离开,想说的话又要多酝酿一天了。等我做完值日,校园里的人已所剩无几,走出校门时,却看见她通红着脸小跑回来。
“东西忘记带了。”她喘着气打过招呼从我身边跑过,留下氤氲的淡香味。
目送着跳动的发辫转入楼道,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种预感,也许我们再也无法相见了。
一场巨大的爆炸随之而来,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一束火光从城中心腾起,扩散出一朵美丽又诡异的红色蘑菇云,紧接着大地颤动皲裂,灼热的能量波卷动空气,将沿途触碰之物尽数熔融击碎,遥远的街道上,奔逃的人们来不及呼喊,便被无形的力量灼烧成一团团黑炭。
当热浪扑面时,我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
此刻我正对着沿途的破碎空间发呆,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些片段。
如果这是梦境,为什么那一刻皮肉撕裂的痛楚如此清晰,所有细节都不容置疑。
如果这是回忆,那么我又是什么呢?
3
“我想死。”她环抱双膝,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三个字。虽然那场爆炸过后,几乎再也没见过她的笑容,但这个念头仍旧让我始料未及,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其实我很高兴,那天下课后,我突然有种预感,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但是没想到我们都活下来了。”
我的话语并没有打动她,她继续盯着远方,问我:“你觉得幸运吗?”
“我觉得……幸运吧。”
由于能量刚好衰减到非致命程度,我们才得以从那场巨大的灾难中幸存,同时,在多重辐射和回溯量场的作用下,我们身上的细胞产生了奇迹般的胶质变异,不仅停止了衰老,还具有了较强的抗辐射和抗温的物理特性。
这一意外发现标志着人类即将找到迈向永生的道路,所以我何止觉得幸运,但现在的气氛显然不是开心的时候。
“你不喜欢永生吗?”我问她。
“人类的出现本身就像个意外,”她说着眼光黯淡下来,“对抗自然规律的意识群体怎么配得上‘永恒’这么美好的词汇呢。”
虽然有时候会想象,一直活到宇宙尽头的感受,和死亡后永远不会再醒来一样压抑,但至少眼下,我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持续下去。
“不过你的预感是对的。”
“我的预感?”
“我不是你想见的那个‘她’。”
她直直看向我,眼神依旧黯淡,却好像要将我刺穿。
4
“我觉得好害怕。”她对我说,“这一年里,我每晚都要从噩梦中惊醒,她一直在呼救,可我什么也做不了,黑暗中的记忆被反复勾起,我自己都快要精神失常了。”
原来那一场爆炸中,大脑变异仅有两例,我是完全变异体,只需定期配合检查,而“她”的大脑因部分变异,被研究中心从体内分离并封入母液。
两年后,人们基于对变异细胞的结构研究,成功制成模拟细胞,从此大脑复制变为可能,但类似大爆炸那样,直接引发人体细胞变异的条件仍在探索中。
“研究人员复制了一份大脑装进了她的身体,我拥有她的记忆,包括被封在母液中,那两年完全黑暗的记忆。”
她站在我面前述说着真相,可是“她”的大脑依然浸泡在母液中,等待人们重现变异的条件。
“你能想象到那种感觉吗?没有声音,没有色彩,没有触觉,除了一分一秒的漫长时间外,只剩无尽的静谧和黑暗,最后连思维也陷入混沌的绝望……”她越说越悲哀,肩膀也抽动起来。
而这一刻,我比她更悲哀。
5
有一天,她突然笑着对我说:“要说再见了。”
看见她久违的笑容,我也跟着笑了,可胸口却疼得厉害,她会因为什么而道别呢?
“你要去哪?”
“有位研究员给了我一些资料,还留下了一条暗道,我要去救她。”说完,她晃了晃手里的信封。
“我要跟你一起去!”
“进入研究中心只能趁定期细胞检查,我们又不是同期,而且,”她垂下视线,顿了许久,才接着说,“面前放着她的大脑,意识尚存,控制器在你手里,你能按下开关吗?”
我噤声了。
我无法按下开关,也不愿让她按下,她和“她”毕竟是不同的,她要杀了“她”。从这一点来看,我应该阻止她,可如果这是“她”所期盼的结局,我又有什么理由阻止呢?
“那你会回来吗?”
“我应该回来吗?”她看着我,收敛了笑容。
“应该,我希望你回来。”
至少她应该活下去,用“她”的身体活下去。我紧紧抱住她的肩,在她耳边说道:“不,一定要回来!”
“放心,计划绝对安全。”
她笑了,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6
她没有回来。
她的家里只剩下破碎的痕迹,看样子无人来过。
桌子上有一封留给我的信,附带一份草图,这份草图和她当时留给我的基本一样,只是背面还有一份地图,画面中央有几个巨大的圆池,右上角标注了几个细小但加黑的字——反应炉。
“对不起,看见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去往另一个世界了,真正的计划是污染方舟反应堆,很抱歉我欺骗了你,希望你能原谅。”
“上次大爆炸过后,一代能源反应炉已经废弃,而不久前新发现的赫斯液态金属,极易造成第二代反应晶核坍塌,这个秘密只有少数人知道,所以要在安全系统升级之前破坏反应炉。计划如果成功,会消灭整个方舟内的人,不出意外的话,唯一可能幸存的人只有你。”
“我想拯救那些泡在母液中的复制大脑,他们一定痛苦了很久很久,他们是人类黑暗欲望的衍生品。”
“那位研究员离世前良心不安,告诉了我许多秘密。一千多年前,他们带着少部分人类和尖端科研成果,乘着五号方舟从满目疮痍的地球上逃离。数十辆方舟载着无尽的欲望在宇宙中散开。经过漫长的时光旅行,方舟在这个星球上降落,人们在方舟上苏醒,他们在中枢研究中心生活,而我们这些圈外居民只是诞生于胚胎细胞的克隆人,我们的父母——基因供体,已经在数千年前的地球上长眠了。要不了多久,我们这些克隆人都会成为他们追求永生的试验品。”
“方舟还有许多,人类远不会就此灭绝,不过结局早晚相同。”
“希望你能原谅我的自私。如果有机会,真想看看两千年前的地球啊。”
“最后替她说一声:我喜欢你。”
7
此刻,我站在巨大的反应炉前,晶核已经坍塌,能源也泄露一空,人类文明进化了几千年,终于将毁灭缩至一瞬间。
这么严重的爆炸,她已经没有生还的希望了。她如愿以偿,可我呢,我该怎么办?一个人在这荒废的行星上度过无尽的时间,直到宇宙毁灭?
我顺着图纸往里走,路过一排排融化的玻璃罐,流出的母液被爆炸波炼成黑胶状,这里就是复制脑仓库,如果不是她的计划,真不知这些大脑会在玻璃罐中经过多少黑暗时光。
最后我顺着旋梯来到永生脑储存室,奇怪的是,储存室附近的破坏程度大大降低。
我推开那扇厚重的防爆金属门,巨大的半球形防辐射空间,中心的玻璃池盛满蓝色液体,在液体中浮着一颗人脑。
“她”还没死?难道因为储存室位于爆炸中心正上方,所以躲过一劫?
可是“她”如果依然活着,那才是劫。她未了的心愿,就由我来完成,玻璃室的后方,有一个复杂的出水阀,只要将母液放掉,“她”就能彻底得到救赎。
即将拧开最后一道阀时,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最后停在半空中,同时一阵恶寒顺着脊背蔓延,战栗让我一时难以呼吸。
我瘫坐在地上,从怀里掏出那封信,一遍又一遍地读,那些文字仿佛是她的呼救,可我始终不能下定决心,泪腺无法抑制。
这是这个星球上,除我之外最后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