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扇门。
我看守着一些事物,一些被封印起来的事物。
它们曾流落人世,被人错误地使用,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最终祂将它们封印起来,创造了我,让我看守它们以免再次伤害世人。
这里来来去去许多人,他们都无功而返。我坚固如铁又韧性如筋,有着强大的魔法抗力,他们用尽一切方法也打不开我。
后来时间流逝,渐渐没有人再来到这里,我和它们被遗忘了。
多年后的某一天,有个人出现了。
他瘦瘦高高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长着张娃娃脸,看起来不到二十——当然,很有可能更老一些。本来整体给人颓废的印象,不过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回事。
时隔数年,在人们都遗忘时还能摸索到这里的,一定不简单。
这样的人应该有什么更加厉害的手段来试图开启我吧?
然后,他放下行囊。
抬脚踢、踢、踢。
踢累了就用手里随手捡起的石头砸、砸、砸。
我目瞪口呆。
——这只是形容我的心情,门是没有表情的。
终于,我心情复杂地出声提醒:“你这样是打不开的。”
“谁!”他警惕地四处张望,浑身紧绷蓄势待发。
入口目光可及之处出现了一个青年,昏暗的火光下看不清面容。他举起双手以示无辜:“我跟你一样试过很多办法,这样打不开这扇门的。”末了,补上一句:“我无意与你为敌,我只想‘打开’这扇门,对里面的东西不感兴趣。”
娃娃脸——姑且这么称呼他,稍稍放下警惕,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哦?那里面是什么东西?”
青年说:“不知道。”
娃娃脸:“……那你还想打开它?”
青年说:“我说过了只想打开这扇门。我是无意间发现的,它具体什么来头与我无关。”
娃娃脸踢开脚边的石子,似是对于他不是第一个发现这里感到不爽。最后,他不说一句话就离开了。
他离开后青年走到“门”前,抚摸、然后融进去。
没错,这个青年是我幻化成的。我本应该什么都不做,任他折腾直至离去才对。我为什么要横生枝节?也许是太久没见到鲜活的生命,也许是厌倦了千篇一律的日子,我一度怀疑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我不知道。
不过他走了也好,这只是一段插曲。这里本来就需要宁静。
没想到才过去一周,他又回来了。
——还拖着一个大包裹,像是搬家。
他把东西扔下——落到地上发出闷响,大喊:“喂——你还在吗——”
我本来不想理他,不过他实在是太吵了,我还挺喜欢安静的。无奈,我又以青年的模样出现了——奇怪的是,我竟有一丝欣喜:“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很不满:“你不欢迎我吗?我可是来帮助你的!我特地回去准备了长期居住的东西,再怎么样两个人的力量也比一个人大啊!”说完,他就打开包裹开始一件一件往外拿。
我头疼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直接赖着不走了。
他颇为哀怨(?)地瞪了我一眼:“你怎么这么冷漠!都不帮我收拾一下吗!”
我:“???”我怎么就冷漠了?不过,待着也是待着,我蹲下来——这个动作我第一次做,还挺有趣。然后帮他鼓捣。
他的东西奇奇怪怪的,好多我都没见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弄。仅仅一会儿,他叹气:“还是我自己来吧。”
然后我就又站在一边看着他收拾了。
期间他好几次抬头看我,神色怪异。最后,他忍不住说:“你可真是个怪人,在一旁这么盯着,像个死人似的……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回答,因为我没有这种概念。
看着我沉默,他自言自语道:“好吧……那我就叫你怪人好了。喂,怪人,我是——”
“娃娃脸。”我说。
“哈?”他没听懂。
“你叫娃娃脸。”我认真地说。
“你……你……”他憋了半天,“你真是个怪人。”他最终无奈。
又是一阵沉默,他继续整理物品。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怪人,你住在哪里?”
我一愣,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继续说:“我是说,你肯定是长期住在这里的吧?这附近并没有生活痕迹,你到底是住在哪里?”
我思绪飞转,现编一个肯定不行,我只是一扇门,没有创造力,到时候肯定露馅……最后,我说:“就在不远处。”
他立马跳起来让我带他去看,看起来一点也不信。
我把他引到不远处一整块巨石前,双手划了几个复杂的手势,巨石中间凹陷进去形成了一条一人宽的通道,里面是一个附带储物室的狭小空间。
他进去后兴奋地看来看去:“哇你有这么好的地方不早说!害我在外面白忙活半天……你的储物室没用吧?嗯,没用,那就借给我住呗。你一定要教我怎么开启这里哦!”
我点头,脑中回想起另一件事:这个石洞不是我建的,包括我现在的外形、面容、经历都不是我捏造的。它们都来自于过去。
那同样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个人是偶然发现的这里,然后就一直想要打开我。
他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就只是单纯地想开启我。为此,他特地建造出这个石洞久住于此。
后来,他穷其一生都没能成功,老死在这里。
他是我印象中最后一个到这里的人。之后久到他的骸骨都化成粉末都不再有生命涉足。直到这个娃娃脸出现。
娃娃脸就这么住下来了。
我不知道该欣喜还是烦恼。欣喜的是,时间好像又流动起来了,不再凝固不动;烦恼的是,娃娃脸实在是话太多,吵得我脑仁疼。但我暂时还不想打破这种生活,娃娃脸这种活泼的人我很久没见过了,我想多感受一些。
所以,为了不露馅,我按照那个人最初的方法一步步尝试打开“我自己”,反正他会的我都会。
说实话,我觉得那个人是缺心眼,外面的世界肯定有趣多了,何苦和我在这地下耗一辈子呢?
每当我调配药剂、画阵符、念咒语的时候,娃娃脸总是饶有兴致地观看。他总会问上那么一两句“这是什么?没见过啊。”、“你怎么学会这些的?”、“你能不能教教我?”、“这是基于什么原理?”……
我总是沉默应对,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一天,当我在“门”前画一个繁复的图案时,他突然又问:“你真的不知道门后面是什么吗?”
我继续画:“不知道,我不关心。”看他的样子显然是想让我回问他,但我没有。
他等了半天都不见我把话题踢回给他,憋得很难受,最后主动说:“我知道是什么。”他卖了个关子,得意的样子像是在邀宠。
我没理他,他肩膀垮了下来,只好接着说:“是能实现一切愿望的石头!”我还是没理他,他收回瞥向我的眼睛,“听说能够起死回生、给使用它的人巨大的力量。只要拥有了它,就无往不利……”他的双眼亮晶晶的,充满向往。
反正据我所知,那既不是石头也没有那些见鬼的力量。我画好最后一笔后后退几步:“没准是毁灭万物的根源。往后面站点。”
娃娃脸顿住了,不是因为我的话,而是因为我画的阵——一条条蛇形火焰从里面爬出来、遍布整个大门,它们扭动着、噬咬着,想把一切东西拆吞入腹。
他直直地盯着,眼中有某种狂热的东西——但随着火焰熄灭也就消失了。他转头问我:“你来到这里多久了?”
“两三年吧,记不清了。”我回忆起见到那个人的情景。
他难得没说废话,就这么走了。
几年过去了。我的时间观念不是很好,我只知道娃娃脸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外出,然后带着口粮和一些书、材料或是别的东西回来。他曾问我为什么不出去走走,我回答不了,因为我不能离本体太远。
他总是在看那些书、而且不让我看,好像我这么做会冒犯他。
他的气色转好,没有初见时那副营养不良的颓丧气息了。不变的是,他还总是那副天真活泼的样子,但我知道这不是本来的他。
我是没有睡意的,所以每次在他睡着后我就盯着他看。我不能回到本体中,因为他睡眠浅,我一出去就会吵醒他。但他什么都不说,仅偷偷跟在我身后、看我坐在本体前,然后在我回去之前再偷偷溜回去。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身份。因为后面肯定会产生一系列不可预知的连锁反应。如果我有性格,那应该是“安于现状”的那种。所以,无所事事的我只能看他睡觉来消磨时间。
他经常做噩梦,神情痛苦。当他惊醒时我就装作熟睡的样子,避过他眼中的阴鸷。我没兴趣探知他的生活,有时候知道多了反而不是好事。
他还是不厌其烦地问我关于“门”里面的事情,好像根本不信我所谓的“不知道”——虽然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如此回复。
有天,他突然问我:“这扇门真能打开么?”
我说:“不知道。也许不能吧。”
他说:“应该有什么捷径,只不过我们没发现罢了。”
我失笑:“也许你可以问问这扇门,它愿不愿意自己打开。”
“有道理。”他说。没想到他真的跑到“门”前,虔诚地问了好几遍。有时候我觉得他脑子不正常。
某天,他突然不允许我进储藏室——现在是他的房间了,说是要给我个惊喜。我不多问,只是可惜晚上变得无聊了。
与此同时他变得沉默,这让已经适应他话唠的我有些不自在。
他从外面回来身上经常带着伤;他有时口中念念有词,我走进后就停住;他还躲着我偷偷站到“门”前若有所思。我都知道,但是没说穿。
这天,他兴高采烈地拉着我到他的房间去——像个刚发现新奇事物的小孩一样,真不知道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可是进去后,我发现自己动不了了——房间的地板、墙壁、天花板密密麻麻画满了奇怪了咒术,就像咒符组成的牢笼——高级缚灵术,我认得这个阵法,它会困住内部的灵魂、灵体、幽魂等一切虚体生物,不过并不会让它们动弹不得。这显然是经过改良的。
我看向他:“没想到你能力这么强,连高级缚灵术都能改造。”
他脸上早就没有我熟悉的神情,他现在自大、狂妄:“我早知道你不是人类。也许你装得很像,不过你忽略了一点:你的穿着可不像是这个时代的。我特地查了很多古籍,近千年来都没记录这种着装,你怎么可能是人类?而同样没有记载的还有‘门’里的宝物。这么看来……你就是看守者。”他眼中的贪婪掩饰不住。
我看着他。他从见到我那一刻就一直在演戏,不、有可能在见到之前就在演戏。一方面取得我的信任,一方面费尽心机打探我。这么装了十年,他不累么。
看我又不说话,他变得急躁:“快说该怎么打开那扇该死的门!我最烦你这套了!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他说着飞速地变换了几个手势,“我可是有不少折磨你这种东西的法子。”
随着他的动作,一团黑雾从咒术里冒出,细看是无数虫子,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吱声。它们啃噬我的皮肤、顺着血管钻进我的身体,咬食神经、骨髓。而我除了承受什么都做不了。
他暴躁起来:“快说到底该怎么打开!”整张脸扭曲变形,“我的耐心不多!”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到头来这十年的骗局他到底获得了什么?他猜对了一半,我是看守者,但我就是那扇门,我没有痛觉、也独立在这个世界的规则以外。
到此为止了。我叹了口气,浑身一震,所有的虫子化成灰雾消失,四周的咒术出现裂痕,我径自走了出去。
他惊疑不定:“你、你要干什么?!”
我没理他,独自走向“门”。我不想去猜测他这十年来是否都在演戏、他表露出的性格是否都是虚假……我感到深深的疲倦。
我抚摸着本体,对远远跟过来的他说:“我是守护者,不过它即我,我即它。”“门”光芒大盛,我融入了进去。
其实,我知晓他的真面目,我也知道这是一场戏。可我不愿戳穿,我想让它持续得更长些。我很享受这短暂的十年,比我之前的万千年过得都要丰富。
我看着已是震惊的娃娃脸:“里面确实有你要的东西,我可以为你开启。不过记住,世间有其规则,不可篡改。”
我发出的光芒越来越强,他隐没在光芒下,我再也看不清了。我从底部开始瓦解。
最后的最后,我想起祂在刚创造我时对我说的话:“世界自有其平衡的法则。它们也属于世间之物,不会永远徘徊其外。你的使命是看护它们,直到合适的时机,到时自有你放出它们的理由。记住,你开启之时,也是你消失之日。”
我想这就是祂说的时机。我不知道他拿到它们后是去复仇还是像过去一样把世界搅得一团乱。不过这些都跟我没关系了。
在最后,我瞥了他一眼——他跌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双眼被强光刺激得流出眼泪。不知为何我又想起初见时的样子。我轻叹一声,将他及全部的记忆从脑中抹去。
我的使命已完成,我获得了永恒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