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在这么多年，陪我接受时光的洗礼，时光所赠与我的成长和履历都来源于从你身上的剥夺和侵略。这么多年，一路上，或阳光万里、或乌云密布，总有你在我身边，晒我乐意晒的太阳，淋我不愿意淋的暴雨。
我总是苦口婆心的让我妈妈把头发留长，并且成功的洗脑家里每个人，大家都激烈的一致认为妈妈不适合留短发，显得老态又土气。连十岁的弟弟都常常义愤填膺的说：“长头发漂亮多了，不准妈妈再剪头发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告诉他：“这个监督妈妈留长发的艰巨任务就交给你了！”
最近跟老妈视频，她抚过耳鬓的发丝拢到耳后，讨好的说：“你看，我现在的头发有这么长了。一直想去做发型，现在长不长短不短的过渡期太难打理了。”我赶紧凑近屏幕、接过话茬激动的回答：“千万不要去剪，千万别冲动！等长长了，你想做什么发型做什么发型！”妈妈见状赶紧安抚我的情绪顺从的告知绝对不会的，我才长舒一口气重新四仰八叉的靠到椅背上。
妈妈的确是比较适合长发，长发温婉气质、优雅魅力，适合妈妈这样高挑单瘦的职业女性。可是有一件事我却错了。因为我发现，这几年的时间过去了，即便妈妈恢复了以前长卷发时的靓丽造型，也回不去那时候的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就像如今的她在我面前无比温柔体贴的气息、而当年却是凌厉威严的气势。时光在发丝、在额头、在两颊毫不留情的划过，留下一缕缕银丝、一条条皱纹、一个个暗斑。于是看着近年她来越来越少的照片，想象着即便立即回复了以前的发型，而所呈现给我的不过是一种更为惊人的明显对比——曾经年轻、和渐渐老矣……
童年里，老妈是我心目中的女王。因为她工作事业、婚姻家庭都面面俱到、游刃有余。小时候我是敬畏多过敬爱，她疾言厉色、苛责求全。我的童年记忆里总是浮现一副画面，那大概是上学前班的时候，她买来很多粉笔在家里，一盒盒的堆成小山。守着我每天放学后在家中地板上练字，我坐在小板凳上伸着胳膊，一个字一个字写了横竖整整一大遍，然后她拿来拖把拖干净了，我又重新再写。有时候遇到笔画复杂、体积庞大的字怎么样也写不好，于是在她的怒斥中一遍又一遍的写了又擦、擦了又写，家里一伙人全部过来一声不吭的围观我，我就一边掉金珠子一边攥着粉笔一横一竖的在泪眼婆娑拼凑着那些我无比憎恨的构造繁复的字体。
少年时期，老妈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因为我学会了在她面前卖乖讨好，发现这套很受用后便屡试不爽。我的性格也不似小时候那般内敛羞涩、渴望与母亲有更多的心理交流与倾诉，并且也不再笨手笨脚的做什么都会被训斥，所以我们之间的相处变得亲切又自然。于是我对她变由从前的敬畏变成了崇拜，我也知道我是她心中的骄傲。中考前的假期，黄昏时分、太阳西下，我们在外婆老家的场院里打羽毛球，她一边接球一边说要去拜访一下老师，感谢老师这些年来对我的教导和启蒙，我很认真严肃的说：“不是的，启蒙我的人应该是我最伟大的老妈啊。”金黄色的夕阳中，她笑得幸福而温暖，就像那些轻轻镀在身周的柔和细腻的、金色的光。
小时候总想着头发能够快点长长，因为妈妈带我去理发店的路上总是说，这是最后一次给你剪碎发，剪了之后就留长，然后我们去买有花的发绳来给你扎头发。来来回回很多遍，但她总是忘记给我买有花的发绳，却不会忘记给我剪头发；小时候总希望能够快点长大，长大了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为自己爱的人撑起一片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年生日她给我打电话祝我生日快乐，我都会告诉她，今天也是你的母难日，感恩你当年十月怀胎分娩的艰辛才有了今天的我。
然后、然后，我就要二十岁了。然后我现在的头发已经很长很长了，我也曾经特别喜欢逛精品店、拥有过很多很多精巧好看的发绳；我也终于长大了，但我却还是不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为自己爱的人撑起一片天；我不再期待过生日了，我不害怕自己也一样在时光的流逝中被带走青春的容颜，我只是畏惧正视自己已经从一个年幼无知的黄口小儿长成了谙熟世事的大人，我在自我痛恨与愧疚相交织中发现二十岁的自己仍旧在让她因我承受生活的苦与难。
2015年的盛夏，我去她工作的地方看她。经过八个多小时的路途颠簸，到达那里休息一晚隔天就陪她去另一个城市出差。她将要参加公司的人员晋升考核，其中包括PPT演讲。她是在考核前两天才被列入名单开始准备的，于是时间相当紧张。参加过多次演讲比赛并且获得过不俗成绩的我自然成了她的“培训导师”。考核前一天的晚上，我跟她在酒店里督促着她背诵文稿上一段一段的内容。告诉她怎么断句、怎么咬字、怎么抑扬顿挫，那些不过几百字的一段一段的内容，每一段、我读了几遍就能一字不差的背下，而母亲苦练了几个小时却还是常常卡顿、无法脱离文稿。我盯着她背诵，她一到卡顿的地方就忍不住要去拿稿子查看，我立即怒目圆瞪、一板一眼。她一边冲我带着羞愧的讪笑、一边拿起那一张张A4纸。几个小时过去，我变得相当焦躁甚至带着一些恼怒、觉得她不认真、太敷衍。母亲背诵得越发苦闷抑郁，连连说：“算了，不管了，到时候我就照本宣读。”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呢，肯定要脱稿的啊！连我都能背了你还不能背！”她说：“头很痛，不背了。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气得哑口无言，为她表现出的一丝愚钝笨拙和自己所浪费的精力而极其不满，生着闷气，不理会她。房间里的空气开始凝固起来，寂静极了，我们都一言不发的各有所思的躺在自己的床上望着天花板。我脑海里突然想起一句话：“当你发现你的父母在你的面前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小孩子的时候，那就说明她们真的老了。”脑海里突然又浮现出那年我四五岁的年纪，蹲在家中的地板上攥着白色粉笔一笔一划的拼写生字、母亲在一旁殷切观望、严厉监督的场景。那时我还是个四五岁的稚儿，母亲还有着年轻的容颜和凌厉的目光。只是时光荏苒，光阴如同开弓不回头的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到这里我侧过身子，无比温情的望向她，看到她躺在那儿在光影里印出来的消瘦的轮廓，泪水突然就浸润了眼眶。在我们两个这么多年共同的时间空间里，时光洗礼了我的成长，磨平了她的棱角。岁月赠予我无限温情，却带走了属于她的张扬的生命和锐利的气场。终于有一天，她在我面前，变成了一个小孩……
我始终相信，一个人的性格品质一定是与他的家庭环境、与他成长过程中身边人的言传身教、陪伴指引是息息相关的。我本不是一个自觉勤奋的人，小的时候常常会贪玩忘记写作业，第二天清晨去学校前趴在桌子上焦头烂额的赶。高三的时候，每次放学前各科老师分发下来的试卷我都会跟大家一样整理好、以及各科厚厚的资料书，重重的一摞、抱回寝室里，兴奋的整理一些带回家洗的衣物的同时把那些试卷和资料书糊里糊涂的通通落在了行囊外。可这样不自觉的我却能够小学时是老师们眼中的三好学生、安分守己，初中时是老师们眼中的得力助手、优秀班长，高中时德智美劳全面发展、成了全校师生热烈讨论的“一个综合素质很高的优秀学生”。我深知我所有被外人赏识的优点和资质都是来自于母亲对我的耳提面命、谆谆教导和言传身教，就连长得不算丑也不算矮都是因为她啊。但又很悲哀的是，我的骨子里流淌着一股十几年未显现的叛逆和跋扈，我六年级的生字本上开始龙飞凤舞，刻意的描摹那些纵横挥洒的草书、自以为大气潇洒其实是东施效颦。老师和母亲看着我愈发畸形倔强的字体就像看着一个现实版的“仲永”天资散尽般的惋惜，劝也劝了、骂也骂了，但我就是固执的笔走龙蛇。我因为小时候常常修剪而生的乌黑亮丽的长发，在母亲的千般劝诫、万般喝止中偷偷去染药水、离子烫，结果只能顶着糟乱枯燥的一头“草”，每天乖乖扎马尾。曾经她的骄傲后来终于有一天、一个看似跟往常没什么不同的日子，却突然成了她的心头之痛，为之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她从几年前就开始因为身体状况持续下降的和工作压力超负荷而计划着说：“再奋斗十年，我就退休。”第二年，她把同样的话一字不差的又说一遍。直到今年，她还是说：“再奋斗十年……”真正体会到母亲这么多年来为家庭、为儿女疲于劳作、忙于生计的艰辛不易后，我的奋斗目标就是“我要努力，让妈妈早点退休”。我希望她成为我心目中呵护、保护、照顾的对象。既非威严的女王、也不是崇拜的女神。也许是因为我的成长而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和担当，我会询问关心参与讨论家庭中的大小事件，开始有越来越多的话语权和决定权，母亲也不再是我跟前那个独挡一面的人。也许是母亲的秋天要来了，给我如重锤一般的警醒。那些刺眼的白发就像葱郁的森林里第一阵簌簌飘落的枯叶；那些深深的皱纹就像渐渐枯竭的河水袒露出沟壑纵横的河床；那些暗沉的斑点就像荷池里坠入淤泥的花瓣零落成泥碾作尘。有一天我问她：“那套你最喜欢的西装，怎么不穿了啊？！”她很平静的回答我：“不能穿了，太瘦了，撑不起，很难看。”我顿时无语凝噎，然后心中冒起一股酸涩，那种酸楚感和沉郁感盘旋在脑海里萦绕不去。曾经我很喜欢她穿那套西装，恰到好处的剪裁衬托出高挑修长的身材，玲珑有致又大气优雅。曾经每次我都要盯着她痴痴的看好久，由衷觉得真的好美啊。如今我却已经想不起来那个样子了。时光的覆盖式侵略，把我记忆中那较好的容颜和身型也给模糊了。
比起突然发现时光对母亲所造成的不可违逆的伤害，我更加不愿意承认和面对的是，有一种更大的伤害是来自于生活的重压、来自于叛逆跋扈的我的施加。从转校、到高考落榜，到进入社会工作，这些年来，就像被我施了一个魔咒、总是被缠绕着不得自在、不得松懈。转校时刚入盛夏，我始终记得她挎着一个包在烈阳下疲惫的背影和紧锁的眉头；高考落榜，她按捺心中的惊诧和失望给我发短信安慰我不要灰心难过，以后的人生路还很长。于是我站在窗边吹着风突然哭成了泪人；工作中，因为对工作的失望和与同事的争吵，我声嘶力竭的打电话给她“我不想在这里做事了。”然后她当即请假连夜买了一张六个小时的站票花了一宿的时间来到我工作的地方接我离开。在时光对我的洗礼中，你无怨无悔的陪伴终究造成了你被时光索取了太多太多。我的一次次成长，你的一次次牺牲，终究成全了我，伤害了你。
这么多年，陪我接受时光的洗礼，时光所赠与我的成长和履历都来源于从你身上的剥夺和侵略。
这么多年，我由黄口小儿变为婷婷少女变为独立青年，你在我心目中的棱角和形象由强到柔再到弱、由一个青年少女变成干练女性变成中年女人。
这么多年，一路上，或阳光万里、或乌云密布，总有你在我身边，晒我乐意晒的太阳，淋我不愿意淋的暴雨。
但可以庆幸的是，我在日复一日的探索中终于把行楷写得像模像样，即便没有最初向往的那样纵横挥洒，也失去了小时候在地板上练字时的中规中矩，但也终于不算难看不算丑；我又剪了一次短发然后蓄起自然的黑长直，即便没有了最初未经药水破坏时发质的顺滑亮丽但也依旧乌黑健康；我没有走你原本心中设想的成长道路、崩塌了原本属于你心中的骄傲的人设，但未来我还有那么多方向那么多时间可以努力拓展、可以塑造自我。而那时候，我希望在时光的洗礼中，我们都会获得时光单方面的倾其所有的赠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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