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兵
第五天：坚决静坐·初心
清晨 4:00 钟声响起之后，稍事洗漱，再次去到禅堂静修。
昨天晚上背部的疼痛并没有完全恢复，因此葛印卡老师开始唱诵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疼痛了。清晨唱诵的时候没有「坚决静坐」的要求。但无论我怎么变化姿势，疼痛依然没有消失。我觉知到自己开始对葛印卡老师那听上去有气无力的声音感到憎恨，甚至会感觉他的一个长长的「嘟」的尾音中饱含嘲讽，理智告诉我，这痛苦是我主动选择的，清晨的唱诵我并不是必须要来。而且那是录音，葛印卡老师的声音是慈悲的，里面绝不会有嘲讽的意味。这嘲讽是自己感受的投射，因为无法摆脱的疼痛而憎恨，而无法摆脱是因为葛印卡老师的唱诵没有结束，因此这份憎恨便指向了葛印卡老师，而他对此不但毫无反应，而且还唱了一个长长的嘘声，于是我的内心便把这唱诵解读成了「嘲讽」，因而再次升起了愤怒。而在这整个痛苦的链条中，只有我自己，这看似无比痛苦是虚幻的。
今天开始每天会有三个时间段，早上（8:00-9:00），下午（14:30-15:30），晚上（18:00-19:00），每次一小时都是「坚决静坐」的时间，不许变换姿势，也不许睁眼睛。
早上再一次感到烦躁异常，先前的数呼吸法完全失效了。当我数到 600 的时候，还没有等到葛印卡老师的唱诵，我开始非常烦躁，因为以往这个时候已经结束了。我告诉自己，再数 100 次呼吸，数到 100 肯定有唱诵了。然而数到 700 依然没有结束。我感觉自己没法继续用内观的方法继续下去了，我尝试只数呼吸而放弃内观全身的步骤，又过了 100，葛印卡老师的唱诵还没有到，我怀疑是不是老师忘记按结束开关了。此时的我已经烦躁到了极点，有种百爪挠心的感觉，最后我还是放弃了坚持，变换了姿势继续数呼吸。最后数到了 900 多才听到唱诵。早上回到宿舍，我开始反思为什么会烦躁，这一次烦躁的源头是期待，从开始的数呼吸，预计数到 600 就会结束，因此前 600 容易坚持，但一旦达到 600，而期待中的结束并没有来到，期待落空开始烦躁。这时我依然希望自己能坚持下去，于是我告诉自己，数到 700 就会结束，强行压制自己的烦躁，继续坚持了 100 个呼吸，然而依然没有结束，烦躁在期待落空的瞬间升级。此时我还没有放弃，而是把剩下的所有注意力都拿去压制烦躁，告诉自己再坚持 100 个呼吸，以至于注意力都没有办法去关注身体的其他部位。在数到 800 的时候，期待第三次落空，烦躁到达顶点，我放弃了。我突然意识到所谓「意志力」背后起作用的是「期待」，期待美好的事情发生，期待不好的感觉消失，有了期待，便可以多坚持一会，可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一旦期待落空，负反馈就来了，连本带利地回来了。这个美好词「期待」，也许恰恰就是痛苦之源。
下午的静坐时段，我换了一个策略，我放弃了沿用了 5 天的数呼吸方法。只是观察呼吸，观察全身，忘掉时间，不再期待结束，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的内观冥想。这一次，我依然没有坚持完成一个小时的坚决静坐。但还是有一个收获，用一颗平等心去观察疼痛，很难，很难。
还是这个静坐时段，发生了一件小事，有个小伙伴在打坐的时候突然开始抽泣，我没有睁开眼睛，等到坚决静坐结束之后，我发现，前面的坐垫空了一个。我想，也许事务长告诉了他一个悲伤的消息吧。在这里，我们是与世隔绝的，就像出家的僧人一样。我突然很想给老婆，家人，好朋友打电话，我想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好。环顾四周，40 几个男众，已经撤走了 6 个垫子了。看来，十日内观的课程确实很难，不是所有人都能坚持下来的。
晚上的静坐时段，还没有开始很久，我再一次感受到背部钻心的疼痛，疼痛伴随着呼吸，一呼一吸都会牵动神经，它抓住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发现没办法实践老师说的「不要去管疼痛，继续内观」。这一次，我没有试着数呼吸转移注意力，而是尝试就去关注疼痛。尽管还有憎恨、烦躁升起，但我选择不去顺着这些情绪走，而是关注疼痛本身。慢慢地观察疼痛的边界，慢慢地进入疼痛内部，我发现这疼痛至少还包含了三种感受，有一些离散的点有刺痛感，每次呼吸都会有刺痛感，但是这些点会发生变化，还有几片区域有麻木的感觉，有些区域还伴随着跳动，这种跳动跟呼吸并不同步，但又比抽搐的跳动要慢一点。在我这样的观察之下，疼痛慢慢变重，但疼痛的边界却好像开始移动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这疼痛好像不是我的了。我就好像坐在屋子里观看窗外的暴风雨一样观察着疼痛。这时候我可以完整地看见疼痛的边界，看见边界慢慢缩小，疼痛从一片慢慢变成一块，再慢慢变成一点，到最后，疼痛消失了。但消失的并不是疼痛本身，更像是我对疼痛的执念，因为我还能感觉到疼痛在，但那就是疼痛而已，跟其他的感受并没有什么区别，我继续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地观察自己，丝毫不受背部疼痛的影响。这一次，我完成了一次完整的「坚决静坐」。也许，这就是佛陀所说「无我」的所指。
晚上的开示，开始讲四圣谛了，也就是「苦、集、灭、道」四圣谛：
- 苦谛：佛总结出人生的八大痛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
- 集谛：痛苦源于无明，也就是无知，对痛苦本质是「贪、嗔、痴」的无知。
- 灭谛：看清痛苦的原因，灭掉「贪、嗔、痴」。
- 道谛：修行八正道，也就是「戒、定、慧」这三无漏学，就可以灭掉「贪、嗔、痴」。
葛印卡老师还讲了很多，比如产生痛苦的四种执着（四取）和六根六尘。
四取：
- 欲取：执着于欲望，贪爱某种感受，希望得到它，而一旦获得满足，这种贪爱的消失却又伴随着新的新的欲望的升起，无穷无尽。
- 我语取：执着于我、我的，我希望我的东西永远是我的，不能容忍我的身体受到伤害，我的爱人变心，我的财物被偷被抢，甚至我的意见被批评。
- 见取：执着与我见，我的见解、信念就是真理，我们每个人都带着有色眼镜看待世界，不愿意摘下眼镜。
- 戒禁取：执着于戒律，苦行、宗教仪式等表象，认为自己必须遵从某种形式才可以获得什么。
六根六尘：
人的六种器官（眼耳鼻舌身意）能感受到世间六尘（色声香味触法）。眼能看见五光十色，耳能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鼻子能闻见香臭，舌头能尝甜酸苦辣，皮肤能触及涩滑冷热，意识则整合这些感受，形成苦乐喜好，从这个角度来说，意识和眼耳鼻舌身一样是一个感觉器官。
不过，听到这里，我觉得还是很难说服我，也许困扰我最大的一个问题是，痛苦来自于贪嗔没错，但快乐也一样来自于贪嗔，戒掉贪嗔不就连快乐也一并戒掉了吗？从进化的角度来看，对苦的排斥和对乐的追求是有明确的进化意义的。
比如舌头能尝出酸甜苦咸鲜，是因为舌头上的味蕾有这五种感受神经，其中酸是氢离子的味道，甜是糖类的味道，意味着能量，苦是很多有毒物质的味道，比如生物碱，萜烃类的物质，需要避开，咸是钠离子和钾离子的味道，是维持生物电信号的重要离子，不能少，鲜味是氨基酸的味道，用来合成体内蛋白质，舌头能尝出的物种味道是跟我们的生命过程密切相关的，而对这些味觉的偏好也正是为了生存所必须的。
佛陀用所追求的离苦，某个程度上是对自然选择的革命！那么我，为什么要逆着自然选择做事呢？
佛陀在这里说的源自贪、嗔的痛苦，其实目前对我并不构成什么困扰。把一个不是困扰的东西说成问题，再去解决它，我觉得逻辑上不太舒服。而且不满足确就是人们进步的根本动力，可以说，没有这份不满足，人类可能就不是现在的人类了。佛陀消灭痛苦的方法是用平等心，对一切感受平等视之，不起贪嗔心，我相信这可以摆脱佛陀说的苦，可这样也会同时灭掉了快乐。也许，我既没有理解佛陀的苦，也没有理解佛陀的道？
我开始回到初心，我为什么来修行内观，我是为了看见真相，为了更加自由。那么，我想，在这一次内观修行中，我最想要得到的答案是「内观如何能帮我更接近真相，以及了解这些真相如何帮我更加自由？」
第五天结束了，回想起初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