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我熟悉的横溪”,我想,晚自习即将开始的时候,校园里应该有通明的灯火,跑满了流连于操场的人。当我从最后一班进山的面包车中走出,我像一个迟到者,猛然踏进一个已经散场的聚会,学校已经放假,我的队友们也已于昨天收拾好行囊离开,不会再有机会能让我与你们一一告别。那就书写吧。我坐下来,打开幽幽的屏幕,敲下这些不成体系的文字。那就书写吧。
一)
当两年前,我们第一次坐校长的车,驶入开往横溪的山路。崖畔的树影打在车窗上,忽明忽暗地闪烁。汽车熟练地开着,腾挪于一个又一个U型的弯道,像一尾回溯的鱼。“我们这里很山哦,交通不是太方便。”校长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本不晕车的我也因为车辆来回的转晃产生了某种隐隐的难受。经过一个长长的下坡,汽车缓缓停下。望过去,学校就出现在刚刚入村的下口——米白色的建筑被墨绿的山丘包裹着,像一颗甜甜的糯米粽——这是我对学校最初的印象。
简单安顿、周边村子的初探、一往无前地采购。在开学前一天的夜里,我一遍又一遍地涂改着破冰的稿子,兴奋地整晚都没有睡实。第二天,在你们的注视下走上讲台。你们新奇而安静地聆听,那是我永远无法忘记的样子。
二)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关上房门,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这样的想法出现并将持续地出现在每一个批改完试卷的夜里。即便经过了一个学期的磨合,我班级的数学成绩仍然呈现巨大的分化,超过一半的学生仍然只能考出二、三十分的成绩。焦虑,不解,自我怀疑,负面的情绪仿佛化身成了一个巨大的怪兽,我不得不每时每刻面对它凶狠地撕咬。
加课,午休补习,每个星期将近十五节的数学课轮番轰炸。我不知道你们回想起来,当时的我是个什么样子。现在想来,把教育等同于成绩,并且在察觉之后仍不自觉地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对结果的焦虑,这是我每每想起都不免对你们深深愧疚的部分。
三)
慢慢地,我开始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你们的成长经历与我有着巨大的不同。而学业上的问题只是众多因由所呈露的冰山一角。一次课间,在跟一个孩子闲聊的时候谈及他的家庭。“我后妈对我n差的,每顿午餐只让我吃一袋泡面”“我爸还让她耍,给了她五千块钱的喔,她后来再也没有回来”“我把她留下的衣服那么一扯,都撕碎,把她留下的高跟鞋一支、一支地撅断”他手舞足蹈地表达着,你们听的起劲,笑得拍手。我唯有沉默,不知以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样的时刻,在铃声响起之后,匆忙地落荒而逃。
成绩差、无秩序、内心封闭、不思进取,这些都是我曾贴在你们身上的标签。就像含着金匙出生的人多半喜欢斥责他人不够勤奋,并把自己的成就归结为努力——我讨厌那样的自己。现在想来,我哪来的资格能够做出这些高高在上评判呢?每个人在看待这个世界的时候,都不可避免地带有自身经历的局限,那些自以为是的了解和判断,都不过是狭隘的证明,仅此而已。
四)
很神奇,与你们的关系的改善的契机竟然发生在我开始跑步之后。每天放学之后,我独自跑在横溪的山路上,感受风在耳边的声响,慢慢地便习惯在这个时刻静下心来。跑步从某种意义上便成了我的禅,成为了我与自己对话的方式。我渐渐地明白,原来,一切对你们的焦虑不过是我自身焦虑的投射,当我不再紧绷,我才能真正地看见“学生”概念下的每一个个体,每一个鲜活的生命。与你们构建的深深的连结,便是我出席在你们这两年生命里最大的意义。
“我们老师很酷,超能跑的,每天我都能看见他跑很远。他很能坚持,超有毅力。”我听见孩子私底下说。这就足够了呀,我想。我愿意用行动向你们展示:只要坚持,每一个人都具有改变自己的能力。我愿意和你们一起,努力改变,做一个很酷的人。
五)
夜有点深了,风从窗口吹来,摇晃着我放在桌角的绿萝。我坐在屏幕前,回想这两年的点点滴滴的日子,两年一晃而过,像一场即将醒来的梦。假如你坚持地看到这里,很抱歉,最终,我要描述的不是一个英雄归来的故事——故事里的英雄在面对着巨大的挑战之后,咬着牙坚持到最后,克服了一切的艰险——我多么希望它真的是如此。我要描述的是一个不断失败,再不断站起来尝试的故事。因为直到最后,与那些我未能撼动的事情相比,我所取得的竟是如此的微小,如此的不值一提。但即便如此,这一切也并没有动摇我对这两年的信仰。它烙在我的生命上,成为了我某种无法褪去的底色,对此我将始终感恩,永远深信不疑。
对你们,我还有无数没说完的话,不讲了。只一条建议,希望你们记得:假如你觉得一件事,如果不做将来便冒着后悔的风险,那请一定去做。后悔最是没有意义,而大多数人后悔没有做的事比后悔做过的事情要多得太多。倘你尚在犹豫,你便应该行动。无论是未来你的学业、事业,还是选择是否要亲吻那个男孩或女孩。
六)
感谢你们出现在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