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在内心里总觉得欠着一个故事。也曾经很担心,怕把故事的细节忘了,花了四十分钟录音,把这个故事记录下来。
录音好久了,已不知道存放在哪里,今天分享的,一定不会很完整。但是,就这样吧。
人生没有太多的一见倾心,或者一见如故。更多的时候,一个人在你眼前晃了又晃,还是不能够引起兴趣,就比如今天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
见到她的第一眼,很努力也没喜欢起来。瘦小的身子,一米五几的个头,脸小得一个手掌足以避目。放在人群里,实在是目标太小,之所以试着努力地去喜欢她,是因为她是一位助理老师。
加入这个集体之前,在她的位置上,有着一位无论相貌、笑容还是与人沟通的方法,都很让人赏心悦目的女子。那位老师的调离,让周边的人都无限遗憾。这也许是她来接替这份工作无法被快速接纳和关注最大的理由吧。
一个学期过去了,期末聚餐时,分散的几桌,无限HAPPY。她与大家围坐在一起,彼此之间嬉闹寒喧,欢笑连连。这个情景里没有她,大家也许是习惯了,或者是无意识地忽略掉了她。
忽然,她起身,端着一杯酒,很努力地加大嗓音说:我想敬大家一杯酒。恍忽间,她应该是说到第三遍,才吸引了大家的注意,那个瞬间,我也一愣。
当大家都静下来的时候,她说:非常感谢大家半年以来对我的支持、帮助和宽容。刚说完这句,泪流了满脸,同时举杯干了那杯酒。
我想她平时大概是不喝酒的,但是那一刻,她想喝,同时她的眼泪触动了我。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她没有那么灵动,情感也许是木讷的吧,这一切的认知在那个瞬间乾坤倒转。她一直是被忽略的,被周围所有的人——漠视。她那句感谢的话,在我的内心里是受之有愧的,认识以来,没有支持,没有帮助,何来的宽容?
就这样,她一下子跳入我的视野中了。从此会多一分目光的停留在她的身上,只要有可能,都会与她多一份交流。
这才注意到,她是那么的坚定有力!虽然个头小小的,又很瘦,但是对孩子们的宠爱之余,边界又很清晰,“温柔的坚持”给她,非常合适。
也许不是每一位她身边的人,都能够花这一分的关注给她,能多一分交流给她,由此误解也时有发生。有一天,一位孩子的爸爸跟我交流她处理他的女儿的一些方法,以及在他们沟通过程中令人非常不舒服的地方,言谈之间,甚至有了些许愤怒。幸而,我有了跟她交流的铺垫,以及对她的观察,在说出我的观点以后,那位爸爸舒了一口气,但是仍不甘心地说:我也再观察观察。
慢慢地知道了发生过的更多的事情,使我了解到,对她的误解和漠视,同时又有对比和期待的,绝不仅仅只有我一个人。
直到后来我听说,学校尝试让她带主课。结果是,一节主课没结束,她从教室里冲出来,迎头撞上了一位同事,便趴在她的肩上失声痛哭。
后来才得知原因,她没有带主课的经验,在准备的过程里,没有得到有效的指导和帮助,只是靠着一本参考书。当她真正地站在教室前面,才发现努力储备的能量,远远不足以罩得住这班天性没被框住的孩子。所以,无力的她——逃了!
记得后来她平静地对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教我如何去掌控一个课堂,也许大家都是这么自我探索着成长起来的吧。但是,对于我来说,也许是太笨了,虽然我也很努力,可就是没有学到,这也真是没有办法的事。当我真正地进入课堂,自己都能够感受到那种无所适从的无力感,真的没有办法继续再站在那里。再说我也并不致力于能够成为一个主班老师,这也不是我的梦想。
我问她:你的梦想是什么?
她说:泥塑。
我笑着说:玩泥巴啊。
从此,她好像离团队越来越远,教学工作也慢慢变少了,也不再作班级助理的工作。她想作一名专业的泥塑老师的愿望,还得不到清晰有力的支持。也许,在更多人的认知里,一团泥巴现在玩与晚几年再玩,不至于对孩子的成长影响到哪里吧?
准确地说,她已完整地边缘化了,只是还有一个老师的称呼。原本也做过一段时间的行政,终究在反复坚定的玩泥巴的梦想之间,行政工作也逐步不用做了。
记得那是一个冬日的上午,我总想着去看看她,也许她已成了我心底那个深刻的印记,拂之不去。整个校园都找不到她,问谁也都说不知道。后来突然间想起来,她有一个存放泥塑作品的仓库,于是就去推开了那扇门。
那一个瞬间,是让人有些心疼的:仓库的门曾是被修了又修,开合都有些吃力,还带着是易见的补丁。一个小小的仓库,放着几个铁木结构的架子,上面整齐地摆着孩子们稚嫩的作品。两面墙上两扇窗户,没有窗帘,房间里没有任何取暖的设施。
唯一让人心情明亮的地方,是靠着门边摆放的一张桌子,上面铺着明黄色的桌布,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旁边摆着一本类似资料的厚厚的大本书籍。
看到我,她吃了一惊。我:你怎么在这儿?她:你怎么来了?我俩同时发声,然后都笑了起来。
就这么一笑,我告诉她:知道吗,你的笑有多迷人,我给你拍张照吧?她欣然应允,然后,镜头之下,她的美丽影像定格在那个冬日的一抹晨光里。
我们聊了起来。她说正好她这段时间没被安排过于要紧的工作,她就可以专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桌上放着的,是一本原版德文关于泥塑对儿童发展的帮助的书籍。她说,原来的书都是英文版的,但是这套理论来自于德国,如果从英文翻过来,意思可能会差很多。所以,她一点一点啃,要把这本原著翻译下来,因为国内还没有人做这件事。这时,我才想起来,她妥妥的学霸一枚,英语是过了八级的。
我有点多余地问她:冷吗?她说,没关系,我穿了两件羽绒服呢。
她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跟着国外的老师好好地学习泥塑,出国的费用太高了,但是老师来国内的时候,费用相对低一些,还是可以实现的。我问她,这件事情上我可以帮你吗,她说她先自己想办法,实在没办法了再请我帮忙。
两天后,她微信我说,同学借给她学费,八千块钱,可以去学习了。
这件事情过后的一段时间没有联系。有一天, 她来了一个电话:你有没有时间愿意听我说说对孩子的观察?
我忙说,好啊好啊,让我把车停路边吧。
那个电话聊了很久,她一个挨一个地说了每一个孩子,对于他们肢体的发育,身体的比例,走路的仪态,眼神的描述,远观,近看,然后说出他这个孩子内在正在发生的经历,和可以做的对孩子有所帮助的事。
听得入了迷,实在是太精彩了。最后她说:说说你的孩子吧?愿不愿意听?我忙说求之不得啊。
她开始娓娓道来,结束的时候,她问我:你感觉怎么样?我说:我觉得这孩子应该是你的,这么入微,这么到位,真让我汗颜啊!
由此,我更深地理解到她为什么坚持去做泥塑,原来这件事情真的是可以深入地呈现每一个生命最为真实的内在。她说:你不知道当我用自己的体温温暖泥巴,感受着它在我手心的变化,总是会有一个力量不断地涌动着,朝着一个方向努力地去呈现它想要成为的样子,那个感觉多么美妙。总是在最后,它最终完整地站在那里,那一刻,令我多么惊叹!
她依然是朴素的、瘦瘦的,依然是坚定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还是会在某一个冬日的清晨,看到她包裹得严严实实,腿上绑着防风的东西,吃力地推着一辆电动车,问她干嘛,她说去河边取土。我说:你真对不起你这年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谁会打扮成你这个样子?她就会一脸无辜地笑笑不说话。
也许是时机慢慢成熟,她有了专业的泥塑课时间这件事使她兴奋异常。终于,坚持的梦想往前跨了一大步。
半年后一天,她突然说,东拼西凑,出国学习的费用够了,她要离开半年,真正深入地学习泥塑。我说好吧,但愿你这堆泥巴能早日把你的学费换回来啊,她笑成了一朵花。
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学成归来的她,没有沾上半点洋人之气,依然是一头扎进教学里,除了泥塑,她还要教天文。我说:玩泥巴玩上天了?她笑着说:宇宙本为一体啊,每一团泥巴在我的手心里,就是一个小小的宇宙,本就与天地无异,丰富而完整。
看着她意气风发的样子,那些风中凌乱的发,冬日僵硬的手都渐渐远去。
恰如万花丛中,不起眼的那一朵雏菊,迎风而舞。色彩也在流转之间,飘然远去,却会在一个转身,惊艳无比。
——给坚定又可爱的你
《漫林有约》~约你~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