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吴楠来到石彬家的时候,也已经傍晚了。
她算着石彬那天应该是上白班的,却不知道石彬那天临时换了班。她也想打电话的,但是怕电话里说不清,也怕自己一激动,啥也说不成。
她来到石彬家,看到凌乱的院子,心里有点发堵,总有点不被重视的感觉。她要是知道石彬母亲的打算她估计能被气疯。
“彬子啊,你问问杨花啥时候能把吴楠那边的事解决了,那边一了咱这边就准备起来。门窗也不用刷油漆了,直接找人换铝合金的门窗,估计两天就能换好了,干净、亮堂,还气派。”这是昨天晚上石彬母亲刚跟石彬说的话。
吴楠推开门进去,叫了声石彬。石彬母亲从屋里走出来,看到她,脸上的横肉立刻抖起来。
“吆,你怎么来了?石彬不在家你不知道啊?他上什么班都不跟你说了?”
“阿姨,我有事找石彬,他今天不是上白班吗?”
“他上什么班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他不在家,我也不知道他几点回来,也可能今晚上不回来了,他这几天高兴着呢!”
“再说了,”石彬母亲咽了咽唾沫,继续说。
“你有事?你能有啥事?还不是赖着我们家彬子?我可跟你说,你这招我在这里可不好使,想赖着我家?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
“阿姨你怎么这么说话?我是真的找石彬有事,很重要的事!您就让我见见石彬吧。”吴楠压下自己的怒气,继续央求道。
“我怎么说话?我怎么说话还用你教?真不会说话!比起我们杨花来可是差远了!石彬不想见你,你快走吧!”石彬母亲很不耐烦地说。
听到杨花的名字,听到自己被人跟杨花相提并论,吴楠终于怒了!
“杨花?杨花算个什么东西?!她就是个招人骂的小三!你还心心念念地说她千好万好,她要不是当小三让人家抓住了,你以为她还看得见你家石彬?”
吴楠平时虽然不言不语,却并不代表她没有脾气,她的脾气大着呢,要不然也不会十几年都不登亲生母亲家的家门。
“你个小贱人!我让你胡说八道!我让你挑拨离间!”石彬母亲疯叫着去抓吴楠的头发。吴楠一个没在意,没躲得及让她抓住了衣领。
“我胡说八道?我挑拨离间?你让人去打听打听,看看我说的是不是实情。你不就是看上人家五万块钱嘛!五万块钱你就打算把你儿子卖了,连孙子也不要了,你还算是个娘吗?你还算是个奶奶吗?”吴楠边挣脱着边说。
“呸!你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有本事你也去赚五万块啊!还跟我说孙子,别跟我说什么孙子,还不定是谁家的孙子呢!你个不知检点的小贱人,还不知道跟谁怀了个孩子赖我家儿子呢。”石彬母亲的表情越发狰狞,脸上的横肉像是屠户案板上堆积的肥油,马上淌下来的样子。
“你……”吴楠哆嗦着,“你血口喷人!你放开我!我不跟你说,等石彬回来我跟石彬说!”
“跟石彬说?”石彬母亲狠狠啐了吴楠一口,“你以为石彬愿意跟你说?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货色?还想跟杨花比?你连杨花一只手指头都不如!要不是杨花跟我儿子有误会,你以为石彬能找你?你就是个填空的,你还以为你多厉害!”
这些话彻底击垮了吴楠,她哭着说:“你撒谎,石彬是喜欢我才跟我在一起,要不然我也不会有孩子!”
“你送上门来我儿子为什么要往外推?石彬几天没去找你了?喜欢你?你别做梦了!”
吴楠忘记了挣扎忘记了脖子被衣领勒得生疼,她只觉得冷,她只觉得心脏被无情地拧来拧去。
她们俩的吵闹终于传出了院外,有村人进来劝架,把吴楠扶起来。
九
吴楠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家的,后面的事她统统不知道。她不知道母亲和大哥气愤地去了石彬家,她不知道石彬在厂里上夜班对家里的事一无所知。她只是一遍一遍跟自己重复:“石彬不要我了,我又被抛弃了,我本来就是个多余的。”一遍,又一遍,她重复着同样的话。直到最后,她说了另一句话:“多余的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她忽然坐起来,像是做了不得了的重要的决定。她到柜子里,找出为结婚买的大红的旗袍。
她把自己打扮起来,红色的旗袍,红色的大衣,红色的袜子,红色的鞋子。然后她坐在镜子前,仔细给自己涂了红色的口红,红色的腮红。她最后站起来,走到院子里的草棚,拿了一瓶药。她知道,那是母亲刚买的农药。
“家里没有人,真好!”这是吴楠脑子里最后的想法。她安静地躺在床上,痛苦地蜷曲着身体,唇角却有一丝微笑。
她解脱了!
十
“楠楠――”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了夜的寂静。在这个深夜,这个吴姓的农家小院忽然喧闹起来。救护车的警笛呼啸着而来又呼啸着而去。说话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吴楠的亲母来了,亲父来了,亲姐来了,亲弟来了,家里两个哥哥和嫂子也连夜回来了。母亲躺在床上,除了流泪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没有人会相信这个事实,昨天还高兴地置办结婚用品的女孩,今天就已经冰冷地躺在了床上;昨天还兴致勃勃地商量婚礼细节的亲人,今天就哭成了一片。
知道事情的原委后,每个人都怒了。
都怒了!
十一
那天晚上,石彬十二点下班时,家里父母都睡下了,没有人跟他说下午发生的事。
凌晨四点,他睡得正香,卧室的门被“咣”地撞开,母亲急慌慌地走进来。
“彬子,快起来,出大事了!”
“出什么大事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睡觉?你还睡什么觉?吴楠自杀了!你快起来!”
“什么?”石彬忽地坐起来,“你说什么?谁自杀了?”
“吴楠!还能有谁?!吴楠那个小贱人自杀了,这贱人可真毒!”
石彬慌慌地爬起来,衣服没有穿好就往外走。
“你去哪?”
“去吴楠家,我得去看看,这是出什么事了她要这么做。”
“你给我回来!”母亲拉住他。“你这时候去还能回得来?估计他们吃了你的心都有。你先坐下,穿好衣服收拾收拾,我给杨花打电话了,她一会就来,你俩赶紧先出去躲躲。”
“躲?为什么要躲?”
“你不躲难道等着人家把你送到监狱?”一声女声传来,杨花走了进来。
“送监狱?不会吧?我又没做啥。”
“怎么不会?这事可说不清。还是出去躲躲吧,你要在家,不送监狱她那两个哥哥也能把你打残废了。出去躲一段时间,时间长了气没那么大了你再回来去跟人家说。”杨花苦口婆心地劝说。
“是啊是啊,先躲出去吧,你要在家被他们打个三长两短的,娘也没法过了,人在气头上可是啥事都做得出来的。”母亲也插了话。
石彬动摇了。他想,也许真的应该先躲躲,等都冷静下来再说。
石彬跟杨花,连夜跑了!
十二
早上八点左右,石彬家的门前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个人。有几个年龄小点的孩子,头上扎着白头绳。有孩子在哭,有女人在骂,有男人在撞门。
石彬的家里,大门紧闭。只是很明显,那大门受不住攻击,已经摇摇欲坠了。
“要干啥?显摆你们人多啊?”大门忽然从里面打开,石母张牙舞爪地从里面冲出来。
“打你个死老婆子,我让你横,你还我妹妹的命来。”吴楠的大哥红了眼,抄起棍子就打了过去。石母吓得抱头鼠窜,刚才那大声叫骂很有点色厉内荏的样子。
“吴杨,你回来!咱不跟疯子一般见识,打她脏了你的手。”吴楠的父亲把儿子叫回来,又对着石母喊:“把你们家能主事的叫来,我闺女不能就这么没了,你们要不给个说法这事还就不算完了!”
“我们家就我说了算,不算完你还想怎样?人是在你们家死的,还能赖到我们家是咋地?”
“要不是你个死老婆子昨天满嘴放炮说那么多臭话,我闺女能想不开?要说这事也简单,你们家这婚礼照办,让石彬把吴楠娶回来。我闺女就是走了也不能不明不白地走,她要是还活着,我打断她腿也不让她进你们家门,但是她走了,这个门她还就非进不可了!”
“想让我们娶个死尸?没门!你闺女在自己家死的,我还说是你们自己害了她来诬陷我们家呢!”石母的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我打死你!”吴杨又拿起了棍子,这次吴父没有拦,石母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两下。
“啊――,杀人了呀!”石母坐在地上开始撒泼。
“行了,你给我起来,你不嫌丢人我们还嫌丢人呢!”有石家的长辈走过来,对着石母呵斥。
“石富贵,你给我出来!像个孙子似的缩在屋里算怎么回事?”他又冲着屋里喊。可能也是气急了,说话一点都不客气。石彬的父亲低着头,从屋里慢慢地挪出来。
然后他回过头来,对着吴父说:“大兄弟,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事也出了,咱冷静下来好好商量怎么解决。”
“老哥,这事要解决就只能按我说的办法,让石彬把我们家闺女娶回来,要不然咱就免谈。”
“我就不同意你还能咋地?你还能杀了我不成?”石母又开始嚎。
“杀你?杀你我还嫌脏了我的手,杀了你我还要偿命,你那命跟我的比起来算个什么东西!”吴父冷冷地说。
“不用打打杀杀的,我回头就把我闺女抬过来,石彬一天不出来,我们就在这陪一天。我们家别的没有,人不少!”
“对,看谁靠得过谁!”
跟着来的吴家人都在边上附和。
一时间,哭声、叫骂声、劝和声乱成一团。村里人来看这场闹剧的也越来越多,石家的门前,闹闹哄哄的。
十三
石林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家门口围着一堆人,他因为学校临时有检查放了一天假。他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没来由的觉得心慌。
他挤进自己家,看到了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撒泼的母亲,畏畏缩缩蹲在一边的父亲;看到了拿着棍子红着眼的吴杨,看到了满脸悲愤的吴父;还看到了扎着白头绳的吴家的孩子,同仇敌忾的吴家的族人。
“这是怎么了?”边上有族人给他说了事情的始末。
听到吴楠自杀的消息,石林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地捶了一拳,疼得厉害,他抱紧了肩,觉得前所未有的冷。
“我哥呢?”他又问,声音里有点颤抖。
“没见你哥,估计吓得躲起来了。”
看着撒泼的母亲,畏缩的父亲,想着一走了之的哥哥,石林眼前变幻着吴楠的笑容:对着他说话时温暖的笑;说到结婚时幸福的笑;最后摆手时落寞的笑,他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吴父还在坚持他的条件,石家的长辈还在试图说服他换一个方案。母亲还在干嚎,父亲还是一言不发。十八岁的青年,忽然发现,石家除了他,没有人可以为吴楠做些什么。那个言语不多却总爱对着他笑,那个每次去县城都会给他买上好吃的去看他的女人。
他看着父母的嘴脸,长长地叹一口气。这些人,这些自私自利不讲良心的人,是他的亲人啊。
他在这一瞬间,长大了。
他跪在了吴父的面前,他说:“伯父,我哥对不起吴楠姐,我娘对不起吴楠姐,我们石家对不起吴家,您的条件我答应了,我哥不在家,我替我哥拜堂,把吴楠姐接到我们家来,让吴楠姐入我们石家的祖坟。”
他又转头跪在石家的长辈面前:“三爷爷,让吴楠姐入我们石家的祖坟您没意见吧?毕竟她肚子里还有我们石家的孩子呢。”
老人叹了口气,看着他说:“只要你想好了,我就没意见。你们石家,以后就靠你了。”他站起来,对吴父说:“大兄弟,这石家有人主事了,你们自己商量吧,我先回了。”走到门口,又对着围观的人摆了摆手:“都回了,都回了,该忙啥忙啥去吧。”
“你――”石母伸手想拉石林。石林挣开她的手,对她说:“娘,你就别说了,你不要脸面,我以后还要做人呢!”
好多年之后,还有人清晰地记得,井集村的石家曾经举行过一次特殊的婚礼。一个稚气未脱的青年和一个穿着大红婚服躺在棺材里的女孩举行了婚礼,第二天,石家又举行了一次葬礼,青年亲自把装有女人骨灰的盒子,放入了墓地。
十四
石林没有再回学校上课。他知道他家里的事早晚都会传到学校,他没有信心可以面对所有的嘲讽和指责。他给老师打了电话请了假,他央求同村的同学带回了他所有的书本。从此,他再也没出过家门。
七个月后,他参加了高考。又一个多月后,他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他报了一个南方的大学,他只想离这个家远一点,再远一点。
捧着录取通知书,他哭了。终于,可以离开了。
哥哥一直没有消息,只是听说杨花与哥哥吵了一架又跑了。石林很为哥哥不值,为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搭上了一个好女孩的性命,也搭上了自己的一辈子。
十五
岁月如水般滑过,它从来不会因为你的纠结驻足,更不会因为你的追悔倒流。它只是按部就班的,依照自己的方式,一天天地往前走。然后把所有的事,都埋在一条叫做岁月的河里。
石林毕业留在了县城,娶了自己大学的同学。结了婚,有了孩子,日子过得平静而幸福。想起当年,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初的决定。他对得起自己的心了。
八年了,没有人再记得吴楠,也很少有人再提起当年的故事。最多也不过就是井集村的人在说起毫无音信的石彬时唏嘘几句。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生命太轻,轻得你轻轻挥一挥手就能把它掷入虚无;生命很重,重得你也许用尽三生也还不了它欠下的苦痛。
坟前的老妇人已经离去,只剩下地上的纸灰随风乱舞,还有一片片纷飞的黄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