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我家一辈子从不给人添麻烦的老太太
老太太去世那天,西安下了很重很重的霾,那个清晨,老太太像往常一样去公园锻炼,85岁的老人啦,身体还特别硬朗,唯一的缺陷是耳朵有点聋,所以她才没听到三轮车的声音,那天霾太重,所以眼睛原本好使的那个小伙儿才没看到我家老太太。很久很久的以后,小伙子说,老太太连呻吟都没呻吟一声,呯地一声就倒下了,像个重重的面口袋,可是面口袋下边怎么会有血呢?而且是那么一大片。
一直到中午,还没见晨练的老太太回家,三舅有点急,拨了她电话,老太太又像往常一样没带身上。
三舅决定去她常晨练的公园找找,走到大街上,他甚至看到马路上那摊血迹,但是,他丝毫没有将那片暗红和那个总是笑眯眯精神抖擞的老太太联系到一起。
我婆婆,也就是老太太唯一的女儿是下午两点接到的电话,三舅用河南话焦急地说:“姐啊,咱妈不见了。”
婆婆马上加入了寻找的行列,他们去了老太太经常去的教堂、关系不错的教友家,还去了老太太经常逛的早市,甚至连老太太常一年才去一次干姐姐家都找了……那天三舅和婆婆都不记得他们跑多少地方,问了多少人,却没一个人见过他们的“妈”。
天擦黑的时候,婆婆已经慌得六神无主了。
她一边走一边喊“妈”,她知道老太太耳朵聋,所以喊的声特别大。她知道即使这样,老太太很可能还是听不到,可她还是不停地喊着,好像喊几声心就不那么慌了。于是那个黄昏,婆婆那声略带河南口声的“妈”响彻了西安东郊的大街小巷。
婆婆嗓子喊哑的时候是晚上八点,距离老太太失踪整12个小时,婆婆走着走着,猛发现了XX派出所,鬼使神差就走了进去。
值班警察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打了个哈欠才问她:你有什么事儿?。
婆婆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嘴巴一撇,特想哭,她带着哭腔说:“我妈不见了。”
婆婆五十多岁的人了,却像小孩子跟家长走散了一般无助,可能潜意识里她觉得,找到警察就不用害怕了,警察会帮她找妈妈,这种自信来得莫名其妙,而且弥漫着浓浓的慌张与悲伤。
那么好的一个老太太,85岁了,最不爱的就是麻烦别人,每天穿得干干净净,洗澡还是自己搓背,甚至有精神伺候别人,她的手擀面人人都赞,可是大家都不敢狠夸,怕老太太非要给大家做,累着了。
警察抬眼看了我婆婆一样,坐直了身子问道:“多大岁数,什么时候走丢的?”
婆婆答85岁啦,老太太特别爱笑,一头白发,个子不高,穿着一件印花棉袄,那是老太太自己做的,老太太手巧,做得跟外边买的一模一样。
警察怔了一下,打量着疲惫慌张的婆婆:“你们家还有别人吗?”
婆婆觉得这个问题好生奇怪,我找我妈,干吗问我家里有没有别人。虽然有疑虑,她还是实话实说:“有两个弟弟,一个哥。”
警察又说:“他们在哪儿?要不你打个电话,让他们一块过来。”
婆婆这时终于觉出不对劲儿来啦,报失踪案,还用把哥弟全叫过来?
婆婆着急地追问:“警察同志,麻烦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你见着我妈了?”
警察犹豫了一下,还是劝婆婆先打电话,婆婆于是抖着手拨了三舅的电话,平时烂熟于胸的号码,她硬是拨了三遍。
挂了电话,婆婆心愈加没底,于是又追问:“警察同志,你们是不是见着我妈了,她来派出所了?”
然后我婆婆就嗅到一股味道,她平时鼻子就特灵,那天更是神奇,只觉一股血腥味儿直冲脑门,冲得她都有点承受不住,按理放老太太的房子,要在几十米外呢。
可是,她还不愿意将这股血腥味和我家老太太联系起来,万一这血腥味儿是别人的呢?
婆婆一张脸纸一样惨白:“警察同志,你们告诉我,我妈在哪儿呢?”
警察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听你描述,感觉有点门儿,你跟我来吧。”
然后警察带着婆婆穿过长长的走廊,两个影子一前一后,警察走得很慢,好像有意推迟婆婆的忧伤,婆婆却心如油煎,恨不得推警察快走快点儿。
终于到了那个房间,婆婆先看见的是黑色的系带皮鞋,那是她带老太太买的,她一眼认出了那双鞋,顺着皮鞋想再往上瞅瞅,眼前却一片模糊,看不清,脸上也凉凉的,眼泪已经双双滚了下来,她想再往跟前走一步,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然后婆婆叫了一声“妈”,希望躺在那儿的和老太太穿一模一样的双皮鞋的老人告诉她,你看错人啦,我不是你妈。
不幸的是,那真是我们家老太太,她已经在冰冷的屋子安安静静地躺了10个小时了,她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婆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到老太太跟前的,她慌乱地握住了老太太的手,嘴巴撇了撇,终于叫了一声“妈”,那句“对不起”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那天是2月4号,离农历新年已经不远了,那天也成了婆婆和我们全家生命中永远的雾霾天。
我们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一天后了,那时婆婆嗓子哑得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为了给老太太办一个像样的葬礼,婆婆一直强撑着,撑了三天后,她才躺到病床上。
不久即是新年,那是我嫁到张家后,第一个没有老太太的新年。
此后婆婆就不敢一个人过马路,那件要给老太太织的毛衣,原本想过年时给老太太穿,明知她已经不需要了,她还是继续织,只是织着织着,就漏了针,眼泪就会滴到毛线上。
三年前那个冬天,西安的霾天好像特别多,婆婆觉得她的人生也被这厚厚的霾包裹了,越裹越紧,简直让她窒息。
公公带她去了医院,医生说,你抑郁了。
婆婆不信:她怎么会抑郁呢?她只是有点悲伤罢了。她的悲伤汹涌成河,夹杂着恼怒和悔恨,她恨自己无法回到那个清晨,没有亲自牵老太太过马路,气那个小伙子为什么把车开得那么快,恨自己让老太太在派出所那个冷冰冰的房子里待了那么久,她甚至恨西安那天为什么会下那么大的霾。
我们的悲伤,并不比她少一些,可是我们从不敢当着她的面表现一丝一毫,我们怕逗出她更多的悲伤,更多的泣不成声。
一个月后,先生告诉婆婆,你要做奶奶了。
辛苦备孕一年后,终于有一颗小种子在我腹中扎根,那是婆婆几个月来,第一次语气听上去有些轻快地问:“几个月啦?”
慢慢地,那段充满阴霾的日子被一个还未降生的小生命驱散了,我们都没想到他有这么大的力量。
婆婆开始给她的小孙子准备尿布和被褥,还亲手给小家伙做了棉袄,偶尔,婆婆忙着忙着,会想起生命中那个霾天,想起离她而去的老太太,可是想想即将诞生的小生命,又揩一把眼泪,继续去缝小棉袄做小被子了。
婆婆一生中最难捱的日子随着小生命的出世,终于撑过去了。
今年清明,我们带小家伙跟我们去山上扫幕,那是老太太的四周年,小家伙问,奶奶,这是谁?
婆婆拉着他的手,说这是太姥姥。
小家伙又问,太姥姥为什么睡在这里?婆婆怔了一下,说太姥姥没了。
太姥姥怎么没的?我去拉他的手:“宝贝,你哪儿来那么多问题。”
婆婆却在一旁慢悠悠地说:“太姥姥被上帝带走了,坐着车,驾着白色的雾走的。”
隔了四年的岁月,我仿佛看到我家老太太笑眯眯地穿过马路,那一刻,所有车流都停了下来,安静等她穿过马路,她跨过马路,坐上一辆七彩车,消失不见了。
这是几年来,婆婆第一次提到老太太没有哭,也是我们第一次和小家伙说到死亡。
那个慈蔼的,总是笑眯眯,耳朵聋得厉害的老太太,生前最大的愿望是抱上重外孙。姥姥,我们,来看你啦。我们齐齐跪下,祝愿老太太在另一个世界,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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