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一)

第零章

0


我后来发现,赵紫童在我的记忆里始终都是同一个样子。一身素色的衣服,松散的红褐色低肩马尾,以及她那清澈到底的眼眸里不时迸出的渴求。

我当然也记得,她还是文艺青年时候说过的那句话。

她说她就想做一个桑塔格一样的女人。

我那会儿就特一本正经地劝她,我并不觉得你们这些有钱人会大尺度批判现世。在物层面,你属于既得利益者,在外表层面,你也属于既得利益者。批判现世,那都是我这样又丑又穷的底层人民该干的事情。更何况,你这样胸大无脑的女文青,光指着从豆瓣和天涯上学的那点儿段子,也并不足以支撑你去做一个“国家良心”。

赵紫童乜斜我半天,用手指点着我,一字一顿无比温柔地说,请,滚。

我还没开始滚,就看见她一脸贪笑地转身而去,行军般大踏步前行。她如女兵一般的走路方式,大多数时候,都让我看不出是忧伤还是欢喜。

她那时候总是黑衬衫黑裙子黑皮鞋,要么就是黑毛衣黑裙子黑皮鞋,总之,她的衣柜里一片漆黑,让我时刻觉得里面藏着个不为人知的的人,或者别的什么。偶有一两件点缀的,不是藏青就是深灰。以至于,她每次朝我走来,我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庄严肃穆感。

我那会儿就觉得,她好似一直走在未知的道路上,对前途充满了敬畏和向往。方向明朗,脚步殷实,仿佛她对自己需要的一切早已心知肚明,也一定会得到她之所求一样。

1


时隔多年,我回到郑州,在破落的陇海路汽车站门口,我再次见到了赵紫童。

此刻站在我不远处的赵紫童,仍然是一身黑,面容枯槁,头发暗淡。已经再也看不出一丝骄傲,抑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我想了想,前些年她跟我说过,迟早,她会变成一个浑身烟火气的妇人。

而也是此刻,我才突然意识到,她当年所谓做一个桑塔格一样的女人,或许只是素衣行世。

2


陇海路依旧尘土飞扬,新拉起来的高架桥拦腰斩断了自诩不逊的新楼旧宇,像一把天降的硕大楔子,把南城夯在喧嚣里,无力声张。这种无力声张的压抑感,如此贴切此刻我和赵紫童之间的相望。

我们一左一右,隔着车站门口偶尔进出的人潮,相对无言,只是各自生硬地挤出半脸的笑意。

赵紫童低着头,在耳廓上撩了一下散落的显得颇为干枯的头发,有点儿迟疑但依然大踏步地横穿人流,走到我面前。

我双手扶在拉杆上,有点儿不知所措地兀自耸了耸肩。

赵紫童站定后,伸出手来利落地说,辛苦陈总,别来无恙。

我呆滞地伸出手迎过去,有点儿口吃地说,应该的…你…也请节哀。

握手的一霎那,我习惯性瞥了一眼她的右手腕。一块儿并不明显的疤痕取代了当年那朵精致的荷花刺青。

我松开手,轻吁了一口气。

我知道,此后关于郑州那年冬日的记忆,或许正如那朵荷花一样,也如英年早逝的梁晓军一样,可以再不提起。

是啊,越过那个冬日,赵紫童终于朝我挥了挥手,那一刻我更倾向于认同,她终于得到她之所求。然而,在她如今深藏起来的落寞背后,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能信手拈来当年我们都曾念念不忘的诗句。

从此再不提起过去

痛苦或幸福

生不带来

死不带去

与此相似,我更不能确定,将为泥土的梁晓军,是否连同温热和躯体一起,带走了他那不可一世的骄傲,还有,那些不为我们所知的痛苦与幸福。

3


我与赵紫童并肩走在拥挤的马路上,始终不知道怎么开口。

而此时此刻,我更觉得,不管说什么,都会显得生分和尴尬。

实际上,我压根没有想到赵紫童会来接我。

得知梁晓军的突然离世,是昨天很晚的时候,李长安一个简短的电话。

李长安说,师洋,梁晓军……不中了。

我愕然了几秒钟,说,我马上动身。

我那一刻首先想到的是赵紫童倏忽间沦为寡妇的事实。

所以在我的想象里,赵紫童应该是唯一不可能来接我的人。

走到停车场,赵紫童帮我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把车钥匙交给我说,还要辛苦你一下,我最近走神得厉害,自己开也就算了,载着你,我怕不安全。

我打着车,稳了稳神,转头看了一眼赵紫童。

直接去殡仪馆吧。赵紫童往后一靠,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把头侧转向窗外。

4


殡仪馆里冷清得教人无法不悲伤。

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背影,叶颂、李长安、顾小美、郑曐和许景程笔直而肃然地站成一排,中间留着一个人的空当。

我正琢磨着是站在叶颂左边还是站在许景程右边,结果赵紫童拉着我径直挤到中间。

梁晓军安静地躺在花丛中,一如我们初见时的模样。我心中五味杂陈,他一定没有料到,我们再次相聚,竟然是以这种悲戚的方式。

人的一生,或许就是这般,不管你曾经多么不可一世,或者谦卑如草,躺下了,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味和懊悔,站着的,也不全然就能真的明白岁月可鞠。我们风花雪月,我们浪荡不羁,我们打过,爱过,也分别过,但我们似乎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们必须要用如此急遽的生死告别——即便不得不的时刻,我们定然有机会互相道别,或抱头痛哭,或相对无言,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当面解释这一生的痛苦或幸福,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次握手。

我本以为,我还是像当年一样恨梁晓军,我本以为,我在梁晓军的遗体前会无比平静,但不知为何,在哀乐的烦躁催逼下,我无法自控地流下了眼泪。

那一刻,我想起了金庸笔下的瑛姑,裘千仞杀了她的孩子。瑛姑恨了裘千仞五十年,但后来他们再见面,让人悲怆的是,瑛姑说,我怎么会认得这个和尚。旁人提醒说,瑛姑,这就是你恨了一辈子的裘千仞啊。瑛姑立刻崩溃了,大叫着说,裘千仞这王八蛋,你便是化作了骨灰,我也认得你……

事实上,活着的人总是会夸大仇恨的力量。因为仇恨并非与生俱来,也非将死不忘。绝大多数的人生,欢喜都成不了主角,但当我们奄奄一息的时节,我们会想起爱,想起欢喜,想起那些无足挂齿的温暖。要不然,哪还会有什么留恋人世。

人性的因素里,大概就是这样,死者为大,想起来,能跟生死比附的爱恨又有多少呢。

是的,我一点儿也没有恨梁晓军,蓦然发现,真的一丁点儿恨都没有。甚至在流下眼泪的那一刻,我特别想抱住晓军说,你他妈傻逼吗说躺下就躺下?你牛逼你起来啊,我们打一场……我只是后来知道,在我们那一行人里,唯独我瞬间哭成了一个傻逼。

告别完梁晓军的那晚,我们盘腿坐在赵紫童的客厅地板上,对着梁晓军的遗像,开了一瓶又一瓶的宋河。醉酒后的我们,再次抱头嚎啕大哭。哭过之后,我们共同意识到,我们并不单纯是哀悼梁晓军的死,而是我们想起,与梁晓军一起消逝的,还有我们曾经一起的大好岁月。

叶颂后来学着《美国往事》里麦克斯的腔调站起来,趔趄着对着梁晓军的遗像说,今晚我们喝下的不止是酒,还有我们十年的岁月。十年,不枉此行。

一片长久的沉默。似乎都在等着梁晓军来作答。

真的不枉此行吗?

角落里的李长安蓬头垢面,颤抖着手举着酒瓶,幽幽说了一句。

5


我不知道,确切地说,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李长安,或者叶颂。

我们醉眼迷离地把目光转向梁晓军的遗像,不再说话,似乎都在努力回忆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文/郑北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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