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二年冬,杭州府。
“老爷,我们快到杭州了。”车轿的卷帘被阿德掀起了一个小角,阿德微微低着头,对我说道。
我淡淡哂然,没有做声。
宣德九年春,杭州府。
“弘载弘载,你快陪我去看花!今天的花朝节肯定很热闹很好玩——”门一把被推开,一阵风扑来带着清甜的桃花香气,门旁站着个笑意盈盈的娇俏女子,亦是我的竹马青梅,我的心上人,阿皎。
我无奈,指了指案前的书简,苦笑道:“夫子的任务我可还没完成。”
“哼,我可不管,你要是不陪我去,我可就不理你了!”你轻轻别过头,樱唇轻轻撅起。
我瞧着你那娇俏模样,不禁发笑,舍了手中的云毫笔,将你青丝上洒落的桃花瓣摘下。
你恰好回身,一双乌漆乌漆的明眸霎那撞入了我的双眼。而我的手,却恰好止在了你眉间,指尖下是你滑腻柔软的眼睑,我愣了,你亦是不知所措,脸上迅速腾起了红云。此时你我呼吸可闻,密密麻麻的交织在一起,黏黏腻腻的胶在雾气里。
我赶忙收回手,却不知如何安放,“阿…阿皎,我们去吧。”你低着头,轻轻的“嗯”了一声。似是一枚碎石,洒在我心上,淡淡荡出一圈涟漪。
“老爷,今年雪实在太大了,车马受塞,回府可能已是深夜了。”阿德又掀起了卷帘,寒风渗进,我不禁皱了皱眉。
“老爷,要不我们找个人家烤烤火盆子,您安歇片刻再走?奴实在担心您身子天寒地冻受不住。”
“什么时刻了?”我置若罔闻,挑眉问道。
阿德抬首望望远方熹微天色,沉声答道“应是快至辰时了。”
“赶去断桥。”
“是。”阿德点头,将卷帘放下,策马向断桥奔去。
我的嘴角,终于轻轻勾划出了一道浅浅的弧度。
“弘载,那太子湾人真是太多了。”人多闹腾,你额间已沁出了密密细细的汗,几缕散落下的发丝紧紧贴在上面。想起方才情状,我体内忽的涌起热潮,我不禁别过脸,不去看你那张灿如夭夭桃花的双颊。
见我没应声,你拉了拉我的袖角。
“嗯?”我回过头去看你。
“我说太子湾人太多了,我们换个去处。”你眼中嗔怪。
“那你说去哪里呢?”我温和笑道。
“去断桥吧!”你眸间一亮,嘴角勾起。
“断桥可是看残雪的,花朝节你去断桥作甚?”我无奈的笑了笑。
“就是没雪才没有人啊,这样才看得到花呢!”
行吧行吧,阿皎说什么都是对的,我任着她拉着我的衣衽寻向断桥。
风雪无边,白野滞涩。
马车在雪海间飞奔,卷起路旁的枯叶,卷起,落下,卷起,翻飞。
雪上留下两道绵长深刻的车轱辘痕迹,初升昀光和煦,又逐渐将痕迹消融,淡去。
“今日断桥的桃花开得可真美啊!那毛诗里头说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不是就是这般啊!”你绞着我的衣袖,在石板街上蹦蹦哒哒。还回想着今日那桃花十里,长街欢腾的气氛景象。
“阿皎,该回家了,不然你阿爹可该说我了。”我不动声色地抚平你弄的皱巴巴的衽袖,却又顿了顿,不舍得抚去你的痕迹。
“知道了。”你瞬间瘪了瘪唇,闷声答道。
我忍俊不禁,低头看着你发笑,却还是狠心说了句“看着你走。”
你眉间攒着巴巴不舍,却还是故作摆了摆手,一抹绯红裙角消失在长街尽头。
我负手长立,抬眸望向远方,黛色的山川和绯红的云霞痴缠在一起,团织在一起,却又被无边黑夜点点洇没,褪去消散。一轮澄黄海蟾也缓缓升起。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我不禁垂首瞧了瞧被你折磨的皱巴巴的黛色长衫。
一天的忙碌,府内灯火陆明灭扑闪,逐渐隐去。我却仍在案前埋头苦读夫子布置的《列子》。
终于作完注释,躺下身沉沉欲睡,眼前却浮现了你那张明媚晗光的笑脸,我忽的意识到,那个编着两个小辫抽抽嗒嗒跟在我身后喊着弘载哥哥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娇媚如花的笑颜,明眸善睐,皓齿盈盈,修长高挑的身形,还有…抓起我衣袖时不经意碰触到两团柔软…且已…已及笄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娶你了…同我长大的阿晋孩子都一周岁了…我心下一动。
不行…我摇了摇头,我还未考取功名,还未郤诜高第,配不上这个一身光华明亮的女子。
那夜,我辗转反侧,弱冠的年纪,竟难眠入梦。
“老爷,到断桥了。”阿德一身风雪,打了寒噤,却还是打好伞,俯身扶我下轿。
大风呜咽着,刮过冰湖,携着棱刺,扑扑压压如冰针扎进我的骨血里,将我的四肢禁锢,冷却,粉碎。
缠绕多年的风湿骨病此刻犯了起来,浑身酸疼,我站不稳,随即跌倒,地上的雪迅速贴近了我的膝头,我不禁冷汗涔涔。
阿德一惊,三下两下将我扶起,拍去我身上的冰棱和雪。
“老爷我们还是…我们还是上马车吧…您这身子骨奔波多日,已是疲惫不堪…怎还可来此寒凉之地受折磨呢…”
“我没事…”此刻如鲠在喉,竟是半点话说不出。
宣德九年冬。
“弘载啊,今年杭州又没下雪,我还想去看断桥残雪呢。”阿皎两手撑着头,轻轻嘟着嘴,脚无意识勾着长椅。
断桥残雪是杭州的观雪胜地,大雪初霁,绵绵长长的桥面若隐若现,铺琼砌玉,夏日时水光潋滟湖面醉客压枝低的盛景也比不及。
“嗯。”我手中笔未停下,仍在抄着夫子要求要聊记于心的四书五经。
“还有…弘载…我阿爹要我嫁与杭东的举人老爷…”
“什么?”我大惊,手边的琉璃杯被我手一别,坠落在地。杯盏“啪啦”一声脆响,金黄的茶色迅速隐于褐黑色的紫檀桌上。
“我也不想嫁啊…那举人老爷都能当我祖父了…”你垂下了头,两手绞起了我的衣衽。
“我同你爹说。”我不禁抓起了阿皎的手。
阿皎才是二八年华,怎可嫁与…嫁与那已值迟暮之年的老头…
“伯父,我想娶阿皎。”我与阿皎跪在堂前,我抬着头,平静地对阿皎爹道。
阿皎爹却是不屑地“嗤”了一声,难听的鼻音在空气中淡开,似一碟墨水倾倒在宣纸上,迅速晕染开。
“娶她?你拿什么娶?一个没落的士族,守着一个破败的府邸,还当自己是那个商家少爷?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阿皎爹有意无意地转着手中杯盏。
“伯父,明年就是科举考试了。我一考上,就回来赢取阿皎,纳采,请期,亲迎,还有彩礼,一样也不会少。”
“考上?每年科考名落孙山者有多少?你就算考上就能是那状元郎?”阿皎爹玩味一笑,将杯盏往桌上沉沉一放。
“爹!”阿皎忍不住,抬身想站起来与伯父理论。
“还反了你了!”阿皎爹重重一拍桌案,双目圆瞪,嘴唇颤抖着。
阿皎眼里蓄满了泪水,咬着嘴唇,没再说话。
“举人老爷家大业大,且出了五百两银子为聘,你能出得起吗?阿皎嫁过去就是姨娘太太,人前人后都有婢女奴才伺候着,与你个穷光蛋有什么出路。”
阿皎爹话一扔下,抚着袖子就要回房。
“伯父!请等我一年!我明年…明年就乡试了…”我赶忙站起,拦着阿皎爹。
“嗤!”阿皎爹朝我轻蔑地笑笑,“妄想靠科考发家的小伙我见多了!”一把推开我便走了。
“弘载…”阿皎泪光盈盈,珠子大的泪水止不住的往下跌。
“好了好了,我再想想办法好不好啊。”我看到阿皎这般情状实在难过,将她脸上泪水一一抹去。
我走出堂前,已是入夜,冬日晴空里,一轮皎洁明月孤独的悬在空中。
“弘载——”阿皎跑出堂前,紧紧从背后拥着我,“我等你,我此生,只嫁你。”阿皎的气息扑面而来,萦绕在我耳边,一点一点地似藤蔓般缠绕着我,将我包围。
我转身,抓着阿皎的手,坚定地望向她,“会的,我会科考中第,回杭州娶你。”语罢,我伸手紧紧拥住阿皎,似害怕她离去。
阿皎勉强在嘴角勾画出弧度,“嗯。”点了点头,随即缓缓一笑,目光盈盈,笑容坚定。
月光映在她的脸庞上,浮起淡淡的光辉,我多么希望,那光阴的罅隙小一点,再小一点,小到白驹过不去该多好。
断桥残雪是杭州的观雪胜地,大雪初霁,绵绵长长的桥面若隐若现,铺琼砌玉,夏日时水光潋滟湖面醉客压枝低的盛景也比不及。
可今日,毕竟不是瑞雪初霁的时候,大雪纷飞,纷飞到那桥面都似消逝不见。
我的阿皎,你等了一生的大雪,今日可算来了。
宣德十年秋,杭州。
几场考试结束,都是夫子教导过的内容,每道题我都得心应手,此次秋闱中举,我势在必得。
乡试多日,我一直待在贡院里头,以至于考试结束,我急急奔往外头,只想着与阿皎分享这份喜悦。以至于旁的考生还以为贡院起火,纷纷对我侧目不已。
“阿皎!阿皎!”我奔向阿皎家——却是寂静无人。
阿皎家的厨娘见我,赶紧说道:“商公子,您来晚了。”我慌错问到:“阿皎去哪里了啊?”
厨娘叹了口气:“方才举人老爷已经接完亲了。”
“阿皎…嫁…嫁与他了…”我似跌入冰窖,心中天雷滚滚,不知该如何。“不行!我要去找她!”我转头便跑。
“公子公子——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厨娘慌忙拦着我,“阿皎姑娘好容易找到个好人家,公子你便成全了好不好!”厨娘的手颤抖着,攥紧我的衣衽。
我愣了,默默松开厨娘的手,朝着街上走去。“我该去抢亲吗…阿皎的名声会如何…”我的耳边似灌满了水,一点一点向我的五脏六腑涌去,密密麻麻的充斥着我的四肢,我充满了迷惘,不知该如何。我该去向何方,我的家在哪里…
“放榜了——放榜了——”我听到有人喊道。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阿载哥哥!你中了解元!”领居家的孩子阿德朝我奔来。
我茫然的低头看着阿德,我不知该说什么。没了阿皎,考上解元又如何,日后权倾朝野又将是好?
接着官府的人便问向我:“你便是商辂公子?”
“是。”
“这两天,我们会解送你上京,恭喜你啊,等着做大官吧!”那人朝我和蔼地笑了笑。
“…是。”
官府的人走开了,“那人怎么这么高傲,中个解元还以为自个儿已经是大官了?不打发银子就算了,连句好话都没有。”
“嗤!你还真别说,你瞧他那眼神呆滞的,一定是考傻了都。”
“这群人也就会读书了,咱兄弟俩一拳都能给干倒。”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们的声音在黄昏的雾气里氤氲着,涌进我的耳朵。
我没有回头,因为他们说的是事实。
我的确只懂诗书,什么都不会,亦什么也没有。
连我深爱的姑娘阿皎都保护不了。
正统二年夏,京城尚书府。
工部尚书对我新写的黄河赈灾方案啧啧赞叹不已,摸了摸胡子。“实在是可造之材啊…啧啧啧。”
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弘载啊,你多大了?”
“秉大人,今年二十有三了。”
“还未娶亲?”工部尚书眯了眯眼。
“还未立业,不敢娶妻。”
“我家小女,已然及笄了。”
饶是再愚钝的人,也该明白尚书此意,我亦知不能再装傻,慌忙跪下:“在下…在下不过一介小小都吏…尚书府千金岂敢高攀…”
“一个赈灾方案都能写出三份,且条条可行的人,日后必是能成就大事的,你不必妄自菲薄,本官日后必会好好培养你。”
尚书将我扶起,拍了拍我的肩。
想到阿皎爹当日对我的一番羞辱,厨娘对我的劝阻,我的心里突然翻起了乌黑黏稠的汁液,我想报复阿皎爹,甚至…想证明给阿皎看。
于是我道:“定不负大人的美意。”
门外的阳光灿烂,将尚书府照的澈亮,可我心底的一抹潮湿,却未顾及到。
洞房花烛夜。
我喝的烂醉,东倒西歪地回房,门口的侍女吃吃地笑了起来,喜婆还未说话,便被我打发下去了。
眼前人的身影,可真像阿皎。
我一把掀开盖头,却是一张敷了胭脂俗粉,眉目清秀的女子,低头羞涩一笑。
“不是阿皎,不是阿皎…”我转头就走。
“夫君——”女子想拦住我。
我回身看她,茂盛的烛火将她双目照的明晃晃,透着丝丝殷切。
新婚之夜,我若走了,将尚书府置于何地,门外的口舌我又将如何止住?
我叹了口气,回身拥住她,鼻上扑面而来的脂粉气息却让我一阵恶心,阿皎的身上,只有淡淡的清香,绝不是这样。
“老爷——”阿德还想劝我回去。
我未置喙,平静的望向湖面,等待大雪稍停,等瑞雪初霁。
正统十年春,京城。
会试,殿试,皆是第一,我成了名动京城的状元郎。
贺喜巴交者甚繁,我感到厌恶。连同纷扰不断的求亲事一并推了。
府外,我是芝兰玉树的翩翩状元郎,不知多少家少女错付了一片痴心;朝野之上,我官至内阁一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府内,我却只觉长夜漫漫,更漏难眠,偶时泪流满面,方觉恸至深渊。
然至天明,我却又神色如常,冷静料理朝堂事务,果伐刚毅。
景泰四年,我破天荒地提出回杭州府过年。
府内上下忙忙碌碌,夫人亦是手忙脚乱,我却未曾帮着料理,安心处理手中的事务。
景泰四年冬,杭州府。
街上人听闻我是状元郎,纷纷驻足往我们的车队瞧,车队受塞,只好缓缓行动。
人群中,我看见了阿皎的爹娘,他们却是低垂的头急急溜走。
我还看见了阿皎。
阿皎一身华服,是上好的蜀绣。
阿皎一头的步摇,盈盈欲坠。
阿皎瘦了很多,孱弱的身子一直倚在侍女身上。
阿皎的眼神终是碰上了我的,嘴角轻轻勾勒出弧度,眼眸乌黑,笑容却是惨淡无力。
阿皎转身上了车轿。
车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似一根针,再也寻不见了。
我抓紧了手中的缰绳,想策马去追阿皎。
“老爷,怎么了?”夫人掀起了车帘。
“没事。继续前行。”
雪停了。
日光微晕,断桥前的雪初融,桥绵绵延延,冰湖上偶尔掳过飞鸟,浓浓的雪气里传来几声鸟叫。澄澈的冰湖将远方黛色的山川照得愈发明亮清晰,下了雪的天空亦逐渐恢复青白透净。
“是迟暮就好了。”
“嗯?”阿德不明白,侧头向我问道。
成化二年春,京城。
“恭喜老爷,喜得一女!”
初生的孩子却未大哭大叫,在锦裹里安安分分,乌黑有神的眼睛澄澄直转,好奇地望向我。
我忽的想起阿皎的那双眼,同样如此,在月下盈盈望着我。
我的心随之柔软,伸出手抱住这个女孩儿。
“老爷,不好啦——夫人血崩了——”产婆跑出产房,惊叫着。
我抱着孩子便冲进去。
“夫人——”
夫人却是凄惨一笑,像极了阿皎当日的面容,“老爷…妾知道…你心中是有旁人的…可嫁与你…妾却从未悔过…妾今生…唯求你…好好照顾我们的女…女儿…”紧紧攒着我衣袖的手也脱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阿皎在我回杭州府的那个冬天之前,就已经撒手人寰了。
“回府吧。”
“是。”
雪停了,陆陆续续有人来看断桥的盛景。
我看见了一个少年,正值弱冠年纪,书生意气,一个少女,豆蔻年华,羞涩地埋头笑着,绞着少年衣摆。
我不禁轻轻笑了起来。
“阿爹——你回来了——”还没下马车,少女便朝我冲来。
“好阿月,先让爹下车。”
阿月笑容皎洁,胜似明月,故得其名。
阿月笑容干净,恍若阿皎,因取此名。
“阿爹阿爹,你快陪我去看断桥残雪!今年雪景漂亮肯定很热闹很好玩——”
“弘载弘载,你快陪我去看花!今天的花朝节肯定很热闹很好玩——”
阿月脸上是干净天真的笑容,眸子漆黑,白皙的脸亦是被地上洁白的雪照的光洁。
月光映在阿皎的脸庞上,浮起淡淡的光辉,阿皎笑着说:“我此生,只嫁你。”
成化二十二年春。
午时请了说书人,听到杭州府有一贞烈女子,在宣德十年秋闱揭榜之日洞房花烛夜自尽身亡。
我感到乏力,匆匆而眠,阖上眼,从此再未睁开。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不是如此啊!”有一少女拉着情郎笑的皎若明月。
“弘载啊…我想看断桥残雪。”
只可惜,阿皎等了一生的大雪,终是未能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