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一如往常地到来,我一如往常地走在家门外的街巷上。南方的秋天和夏天一般热,直到晚上才稍感凉意 。风吹来,我被地上紫红色的花叶吸引。我左右找寻,原来是邻居家的三角梅开了。
三角梅几时开始长的紫花?我没注意过,只是稍稍地意外。这株石窗下的三角梅几时栽种?我的记忆回溯好几年,大概是我初中之前就在那里了吧。
邻居是一个老人,独自居住。他不是孤寡老人,他的妻子、儿子、儿媳妇和孙子都在同一个村里,这里或许应该称呼为前妻。我和他的孙女小灵也曾是玩伴,幼儿园还是同班,小学之后,晚了我一届,越后来就不熟悉了。老乔有两个儿子,我后来才知道,马路边上经常看到的摩托车司机是他的大儿子,大家都喊他阿罗。脾气如何尚且不知,但是说话的语调和老乔如出一辙。阿罗有一个妻子,我至今也不知道姓甚名谁,只是无意从那些阿姨们略带嫌弃的话中听到以“那个女人”作为替代出现。“那个女人”本来可以是任何人,但是只要多加一句描述,很快就能锁定是阿罗的妻子——那个女人经常在菜市场抽烟。她性格有点男子的粗野,特别是当她手里夹着烟,在菜市场同其他摊主坐在那谈笑时,她显得格外不同。他们夫妻两没有孩子,我买东西时碰到过两人在街上拌嘴,他们成为夫妻倒显得般配。尽管结婚生子在老一辈看来天经地义,但是阿罗没有孩子却也不教人奇怪。老乔的小儿子阿麦老实勤恳,娶了一个漂亮的妻子艾琴,很快家里先后添了两个成员——女儿小灵和儿子小智。大概在小灵读中班时候,阿麦翻修了家里的老房子。新房子建好之后,我被小灵邀请到家里玩耍,知道她奶奶同他们居住,也在厅里看到了小灵父亲的遗照。所以我和小灵熟识的时候,阿麦已经从一个偶然在路边见到的村民变成了黑白色的照片。阿麦很年轻,很多人都为艾琴感到遗憾。后来,也有人劝艾琴再找一个,毕竟孩子还小。到现在,艾琴还是孤身一人,小灵和小智也长大成人了。我不知道那时小灵是否体会到了死亡的悲寂,只知道她带着我在房间里玩了许多的玩具。
一次,艾琴让小灵把保温罐带去给老乔,里面装着刚炖好的排骨汤。我跟着小灵出门,这是我第一次见老乔,这才知道老乔是小灵的爷爷。阿罗从里面走出来,小灵喊了一声伯伯,阿罗欢喜地抱了抱小灵,说完排骨汤又说玩具的事,被老乔催促着干活去了。这时候的老乔和我印象里别人家的爷爷无甚区别。
至于后来老乔为什么成为我的邻居,我没这份好奇也就无从知晓。自当他脾气古怪,愿意一个人住。老乔一头白发已然稀疏,眉毛也不多,眼睛很大,没见过他带眼镜却时常要滴眼药水。老乔略显臃肿的身体让他走路带着沉重感,也算老当益壮吧。他七八十岁,性格却像个老小孩。说起话声如洪钟,情感能在眉眼.声音中感受到。有时说到兴起还会带着手势,颇有话剧演员的架势。大家都喊他老乔,本村人都姓李,我倒是在长辈们的聊天中得知他的全名叫李建乔。我知道他的名字,他却不一定晓得我的名字。只是同我长辈一般,喊我小丫。
记得从前夏天的傍晚,我会和几个小伙伴路过邻居门前,穿过弯弯绕绕小巷子,走到后边的田野玩耍。在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邻居会拿出他的水管,冲着石窗的那些盆栽浇水,顺便把水喷在墙上,给屋子降降温。我记得窗户上有吊兰,窗下有三角梅,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花花草草三四盆。我对老乔照看的这些植物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只是我上下学的时候会瞥见的寻常一隅。
周末时候,老乔会坐在门口,拿着大蒲扇扇风。看见我出来了,便会扯着嗓子问我:“小丫要去哪里啊?”
我刚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答道:“我要去学校。”
“星期六还去学校吗?”老乔问。
“对啊,学校有活动。”这并不是学校组织的,而是负责画板报的同学赶着完成任务,约着我们几个一起去帮忙。其实我只是偶尔递个东西,多半时候还是在玩闹。
这时候老乔肯定是准备去菜市场收摊位费,因为我知道这是他的一部分收入来源。我只要是在菜市场遇到他,就多半能听到他对一些外地的小贩大呼。他们争辩些什么,我没有关心,只是他们的声音大得附近都听见,就像在吵架。这时只要是路过一个人,都会认为他是阎王脾气,但我印象里的老乔更多是另外一面。
老乔会和我们这群孩子玩,闹起来也是“肆无忌惮”。某天我带着弟弟妹妹还是像往常一样去后边田野玩耍,老乔正好在浇花。我们冲着老乔说:“老乔,你把水往高处洒,就能看到彩虹。”老乔照着做,果然水柱在阳光下折射出了彩虹的颜色。这时候,我对老乔说:“帮我冲一下脚,我的脚刚才踩到沙子了。”
这时候,老乔的水管远远地洒在我身上,他笑得很得意。我有点生气,因为他居然偷袭我。有点愤怒;“老乔,你居然搞偷袭,你要是让我走过去我一定要报仇!”
我以为他会因为我的狠话而停下来,没想到他直接把水管对着我们一顿洗礼。小弟倒是很兴奋,在原地迎接扑面而来的水。
我很快带着身边的小弟小妹往家里的方向跑,跑到家,衣服已经湿了大半。几人回到家中看到一根大概一米长的木棍,足够从家里的窗户伸到老乔家里。
我们把水管伸到老乔家里,一遍喊着:“老乔,老乔,你在家吗?你有没有本事拿走我们的木棍?”
对面并没有动静,我们也看不到对面,只是一直在墙的后边喊着老乔。
没多久,一股力量抓住了木棍。我急忙喊:“快来帮忙,老乔要抢走木棍啦!”没等我方反应过来,老乔就已经把木棍抽走了。我们都很不服气,又看到一根更长的白色水管,这次我们在水管的另一头涂上了肥皂,又把水管伸了过去,依旧挑衅地呼唤老乔,等着老乔来抓水管。
拔河我一个人是拉不过他的,但是涂了肥皂之后的水管变得溜滑,很快一股拉扯的力量没多久就消失了。我们都很高兴:“上当了吧?你输了!让你用水喷我们!”
这场“复仇计划”在这样的拔河比赛中就算平息了。
能和我们这群孩子玩在一块,同老乔这般年纪的,大概只有老乔一个。但是老乔和我们玩闹的记忆一直停留在我十二三岁之前,再大些,老乔的腿脚没这么灵便,我们也不再主动噎他。偶尔我能遇到艾琴或者小灵、小智带着饭菜给老乔。随后听到老乔在屋里说出“哎呀,不用”“不必麻烦”,“我吃不完”之类的话,也只有听到这么几句话,才让我意识到顽皮的老乔同我爷爷一样是个需要人关心照顾的老人家。随着我上学年级越来越高,我出门次数少了,看见老乔的次数也少了。老乔看到我,时而会问我读几年级,或者再和我调侃几句,过过嘴瘾。老乔好像一直都如此,或许他的妻子就是因为他这样的脾气所以不愿意同他一块。他的妻子在老乔成为我邻居后没两年便去世了,尽管他们没有居住在一起,可是以后老乔路过菜市场的街口再也不能遇到他的妻子了。老乔会不会觉得孤单我不知道,但是在奶奶病逝后,爷爷衰老的速度变得很快。在我高中时候,曾经身体硬朗的爷爷去世了。老乔不太一样,他好像一直是一个人。
大概在三年前疫情还没出现的时候,某个周末我从学校回来,父亲同我说老乔去世的消息。我淡淡地回应了一声,只作知晓一般。以后我走在街上再也不能遇到老乔,正如坐在电视前再也没有爷爷。
几个月前,我去亲戚家帮忙干活,顺便挣一点工钱。无意间听到一位阿婆说起老乔,其他女人附和着:以前在菜市场看到他,经常看到他同别人争吵。我默默为老乔惋惜三秒:老乔要是知道,肯定又要咋乎一番。
老乔走后,没多久来了新的邻居。门口堆满货物,我一时也想不起,放货物的地方之前有没有花盆。只剩下一株紫色的三角梅爬过石窗,长到了檐上。大抵石窗上的吊兰枯死了,被新邻居扔掉,只剩下这株三角梅。
我抬头望着三角梅,它什么时候开的我不知道——可能是最近开的,也可能开了很久我没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