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去看外婆了。一年一次,驱车十几个小时才能赶到。作为远嫁的女儿,一年里就等着家里不忙了,没有农活,孩子们也放假了,才敢动探亲的念头。妈妈老早就开始做准备了,给外婆买的衣服鞋子,给舅舅姨妈们带的物品,一样一样地叮嘱我们备下。回家,回去看老母亲,看看已阔别很久而且变了模样的村子,对妈妈来说,是一份多么甜蜜而又奢侈的期待呀!终是不放心,爸爸和三妹一起同行了,千般嘱咐之后,才揣着牵挂和期待启程了。
姐妹群里,三妹不断发来视频和照片,看着绿树掩映下的千沟万壑禁不住的激动,黄土高坡,曾在那里出生,曾在那里长大,黄土高原质朴的风熏染了我们,黄灿灿的小米粥喂养了我们,漫山遍野的果树,飘出春天的香,结出秋天的果,那段童年记忆在花与果的轮回里也别有一番滋味。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重临心头。
照片里最多的就是外婆了。轻抚,好熟悉的人,只是如今苍老的容颜,佝偻的身姿让人心酸。记忆中的外婆不该是如此模样呀!
我三岁时,爸爸妈妈太忙,无暇照顾我和姐姐,便把我们送到了乡下外婆家。姐姐到了学龄期要入一年级,我也跟着去上学。舅舅背着我,姐姐抓着舅舅的衣角,一起去了学校。说是学校,其实只有三面不算破损的窑洞,有个不大的校园。记得当时就是当下极为时尚的混龄班,一二十个孩子在同一间教室,不同年级分排坐,老师讲课时先讲高年级的课,低年级就看书,画画;讲到低年级时高年级写作业。我呢年龄太小,老师打算把我分到最前排一个特殊位置上,没和姐姐坐在一起,我当时就不依了,大哭大闹,老师没办法只好安排我和姐姐坐在一起,从此我成了一年级最年轻的学生。
当时发生了好多有趣的事,上课我听不懂时就睡觉,被老师揪过耳朵;考试时试卷被涂鸦,考出了上学生涯里最低的分数;想出去玩时就出去,完全是教室一枚不受约束的野孩子。老师呢,也任由我这个三岁的小朋友来去自由!那段时间里,我是姐姐的小尾巴,一个她总嫌碍事的小跟班;舅舅们谁有空就去接我们上下学,上学放学的路上有听不完的新鲜事,有吃到腻的杏子李子苹果桃;放学到家,外婆总是一脸笑意迎着我们,把我们拉到屋里,打开她神秘的大箱子,变魔术似的拿出几块威化饼干,几根麻花,每每此时我和姐姐两个吃货只顾自己大快朵颐,却忘记回应外婆慈爱的目光。
对于野孩子来说,最喜欢的就是在田野里奔跑撒欢了。而这块黄土地慷慨地给我们提供了极好的娱乐场地。
春天的杏花微雨,始终是我心中最美最诗意的记忆。外婆家的园子里有三四棵大杏树,杏花满枝头时时常会遇雨,细细的雨丝,轻轻从天际滑落,轻柔的杏花花瓣会随着和风细雨悠然飘落,我站在树下,仰着脸凝视一朵朵杏花,那娇艳的姿态让我沉醉,任雨丝打湿头发,滑过脸颊,伸着手等花瓣在空中舞出优美的弧线,最后落在掌心。细雨中,布谷鸟的叫声很清脆,杏花很美!
夏天,和伙伴们一起到田野里,玩过家家,和泥巴捏东西,找到破碎失修的院墙从高处比赛往下跳,玩累了,就去园子里摘西瓜,摘果子,不论谁家的,看见了刚好渴了就去摘,地里没人看,也没人追究过我们。吃饱了,躺在草地上,看着天际的云,软软的草抚着耳廓,痒痒的,舒服极了,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秋来了,对于黄土高坡来说,这是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刻,果子熟了,要抓紧时间摘下,等果贩子来了卖掉。大人们忙着摘果子,摘完后还要根据大小品种分开,果贩子来了,男人们和小贩围到一起,讨价还价,有时也会吵吵,最后果子还是出售了,一年的辛苦那一刻才算是看到了收获。我们呢,不关心这些事,还是猴窜,上树下树,用留在树上的小果子打仗,不小心某个果子可能就砸到了哪个舅舅或舅妈身上,没等他们训斥,我们已经跑远了。
陕北的冬天来得很早,农历八月底天气就开始转寒了,相比之下,冬天又是村民们最悠闲最富有的季节。可对我们孩子来说就悲催了,拖着鼻涕,脸冻得通红,在外面跑一圈就缩回窑洞里。窑洞里,灶堂里的火把屋里烧得暖和和的,炕上的小桌子上摆着做好的年糕,蒸好的南瓜,在热腾腾的屋子里氤氲着热气,谁还想出去疯呢?
现在想来童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可那时却觉得日子很漫长。一节课那样的漫长,拉着风箱把火烧旺等饭熟的过程那样漫长,不小心尿湿了裤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的路那样漫长,等爸爸来看我们接我们回家的日子那样的漫长……我在心里小心的算着,数着,站在村子的路口一遍又一遍地看,希望看到爸爸骑着摩托车划出一路烟尘驶过来。爸爸来了,除了享受一众小伙伴们的羡慕之外还有大包小包的零食,可以趁着爸爸坐在炕上和舅舅们说话的时候,爬上被子,坐到他的脖子上。这时爸爸就要极力保持一种头向前略伸,还要抬起来和别人对话的姿态。玩够了,也算着是爸爸该回去的时候,就爬上摩托车,任谁说都不下来。可我的执着是无益的,爸爸终究还是要回去,我还是在号啕大哭里被舅舅抱出去,哭累了,睡一觉,等回去早不见爸爸的人影了。
但还是有例外的,如逢到生日或者过节,爸爸会把我和姐姐接回去。白天爸爸要忙厂子里和建筑队上的事,接我们大都是在晚上。一辆不算大的弯梁嘉陵摩托车,车座前边爸爸做了个工具箱,上面铺上了垫子,就成了我的专用座,姐姐坐后面。漆黑的夜,盘旋的山路,车灯打出一束雾腾腾的光,大山很静谧,轰鸣的摩托车声中夹杂着各种虫鸣,偶尔还会传来几声怪叫,爸爸说是一种食肉大鸟的叫声,声音沉闷,像是一个内功极其深厚的武林高手通过内力发出的声音。也会有夜猫或狐狸突然从旁边的土坡上快速穿过,一双绿营营的眼睛惹得姐姐大叫,她大喊着要和我换位置,我的宝座我是绝不肯让出去的,更何况我还这么胆小呢?我和姐姐争吵不休,爸爸就朗朗地大笑,说讲故事啦,我们的争吵立马就停了。爸爸开始给我们讲狐狸的故事,讲大野猫和狼的故事,讲他走夜路时碰到的各种惊悚又有趣的事情,我们听得入了迷,也就忘了还有吃肉的大鸟,有长得硕大的夜猫,在爸爸的怀抱里,在一个个故事里,车轮飞快地旋转,家越来越近了,外婆家越来越远了。
这样的时光维持了三年,六岁时,我要读小学了,爸爸接我和姐姐回去,真的要离开这个村子,离开外婆,离开伙伴们了,本该是雀跃的,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滋味。外婆给我和姐姐收拾好书包,又往爸爸的工具箱里塞满了果子。车启动了,我用力扭着身子,从爸爸的腋下往后看,外婆还在路口站着,风撩乱了她梳得整齐的发髻,掀起了她的衣角,车越走越远,外婆的身影越来越小,转弯了,看不到外婆了,泪忍不住夺目而出……
就此,童年里第一段有记忆的时光画上了省略号,绘成了我梦里最暖的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