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离开家乡以后,有几年时间,因为身体不好,孩子小,工作忙,交通不便,很想家却回不去。便常常做梦,梦见自己在漆黑的夜晚,独自行走在回家的路上,总因迷路而哭泣。
那个内心深处的温馨的家,就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屋。
茅屋庭院,载满了我人生中最快乐的少年时光。
一个大院三户人家:奶奶家、三叔家和我家。记忆中最难磨灭的就是小时候过春节了。
杀猪煮肉, 满院子,喜气洋洋。家里一般至少养两头猪,一头卖掉,一头留着过年。
院子很大,西侧是两间厢房。厢房里有一个很大的木头柜子,冬天它就相当于我们家的一个天然冰箱。父亲把新杀的生猪肉和几只小笨鸡都放在那个柜子里,隔两三天就用刷子掸一遍水,上面挂一层薄薄的冰,不让肉风干了。
热炕上发着几大盆黄米面,蒸一锅一锅的粘豆包,发糕,带豆馅的馒头(豆沙包),似乎要把几个月吃的东西都准备出来,也都放在厢房的几个缸里。
几盆冻梨、冻柿子已经在凉水里化冻。瓜子、花生和大白兔奶糖也摆在茶盘上。
北方的冬天,人们吃的水果主要是冻梨和冻柿子。冻梨有花盖梨和秋白梨,最好吃的是花盖梨,汁水的酸甜度比秋白梨浓得多,秋白梨只有淡淡的甜味,傻大个,不太受欢迎,价格也没有花盖梨贵。
冻花红,是后来才有空,是特别小的沙果冻的,有的地方叫海棠果,熟透了的红的发亮,也有的下边黄上边红,甜酸可口,是孩子们的最爱。
冻柿子化透了,就又甜又涩。甜的发腻,涩的舌头像木了似的感觉,我不喜欢吃,但大妹儿特别喜欢吃。
所有的水果都冻的硬梆梆的,如果不用凉水缓一下,硬得咬一口能崩掉门牙。要用凉水浸泡解冻半小时以上,直到表面结出一层薄薄的冰才好吃。泡的时间太长,化的太透就没有了嚼头,吃的不过瘾,只有老年人才吃化透的水果。
大人们忙着用花纸糊墙,糊顶棚是最难的,因为房子的举架高,要站在长条的高凳子上仰着脸,一张一张的粘,胳膊够不着,就用笤帚帮忙,一天下来,脖子酸,胳膊疼。
还要拆洗被褥,那时候没有熨斗,妈妈和姑姑两人,分别抓住被单两头,使劲向两个方向抻,一大家子人,很多被单,她们要忙上一两天,边抻边笑,家里充满过年的气氛。
腊月二十九,家里常煮一大锅肉,猪肉快煮熟时,几个孩子会三番两次的跑到炉灶前,看肉熟没熟,最后几分钟,干脆站在锅灶前眼巴巴的等,母亲常在开饭前,从锅里先割出几小块肉来,给我们几个迫不及待的小馋猫吃。热腾腾,香喷喷的,嚼着、笑着汇、蹦着、跳着出了门。
无论叔叔、大伯还是我家,谁家杀了猪都要摆几桌,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
此时最快乐的就是我们这些十多岁的孩子了,穿新衣、粘年画、打扑克、抓(chua三声)嘎拉哈、放鞭炮、冻冰灯、贴挂签,打出溜滑儿,满院子跑,没有谁会因为屋外天寒地冻怕冷待在屋子里,屋里院外到处都是我们追逐的笑声,打闹声。
那么冷的天,竟然有的还咬着冰糖葫芦看冰灯,啃着冻梨打出溜滑儿,现在想想都冷得浑身打颤。
院子里有一口井,有一次,妹妹小杰出于好奇、淘气,试着用舌尖去舔那个铁井把,结果舌头粘上了,拿不下来,又不能用热水烫,好在粘的面积不大,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弄下来了,舌头出了一点血。
三叔是做冰灯的开创者,从屋门到大门沿着小路两排冰灯,里面的蜡烛摇曳着似乎随时都有被熄灭的可能但又坚持着。
老叔做手拎着的或挂在墙上、杆上的纸灯,灯上画几个《水浒传》或《西游记》里的人物,会转动,老叔最爱给小孩起外号,我们拍手笑着、跳着,你管我叫小李广花荣,我管他叫孙悟空。
最有意思的是,我们这些女孩子,排成一排,按先后顺序等着老姑来给梳头,扎红头绳,抹胭脂……
也是在那个茅屋庭院,高考后,我打起行囊离开故乡,这一走就是二三十年。尽管路途并不远,可当时交通不便,通讯落后,唯一的联络方式就是书信。
我和老公都是远离故乡之人,孩子小很累人,自己小时在家娇生惯养,不会做家务,一切从头学起;工资少,底子薄,经济拮据;最可怕的是身体不好,每个月都要病几天;又不谙世事,书生气十足,人情世故,啥也不懂,感到身心疲。回忆儿时的温馨快乐,有时忍不住心酸落泪。
二十几年过去了,又回老家过春节。母亲和弟弟妹妹们早已住了楼房,母亲和小妹住的临街小楼,室闪楼梯,上下两层,还有一层地下室。
装修豪华,宽大明亮,过年了灯火辉煌。灯都是商场买的,更精致漂亮,也更结实,里边都是电灯泡,更明亮,没有闪烁的蜡烛,不必担心它有被风吹灭的危险。可是…
母亲到了当年奶奶的年龄;我和弟弟妹妹们都到了当初父辈们的年龄;孩子们也到了我们当初在院子里疯耍的年龄……
孩子们人手一部手机,有的在打游戏,有的在笑着看短视频,偶尔交流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没有了奔跑的大院子,沒有了你推我搡的打出溜滑儿。
冰柜里放着猪牛羊鸡鸭鹅肉和各种海鲜,不再用隔三差五地用刷子掸水上冰,冻梨和冻柿子早已淘汰,取而代之的是由热带到寒带各种五颜六色的水果。
可是,即使满满一桌子的山珍海味,也没见一个垂涎三尺的眼神。咀嚼品尝的快乐已经迟钝很久了,年龄稍大的几乎回避肉一类食物,怕胖,怕长肉。
偶尔吃两个芒果,扒开一个山竹,切开一个哈蜜瓜,扯几粒葡萄,似乎只是用零食来消磨时光,没有了我们小时候吃的那种欢实劲儿。
那天,是我回到老家的第三天,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呼唤着我。吃完饭后,我离开楼房,谁也没告诉,独自一人去了老屋。
二十多年了,我家的老屋还在,院落也在,那熟悉的冬天冻肉的厢房也在,甚至连黑漆的大门都没变。
我远远的看见院落,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走到跟前时,站在那儿,竟然一动也不会动了,似乎时光倒流,我听到了满院子的儿时的追逐打闹声,父亲和三叔的爽朗的笑声,奶奶撵小鸡进窝的喊声,母亲和姑姑们抻被单的说笑声………
茅屋已经几易其主,物是人非。
奶奶、三叔和父亲都走了,到那不可知的渺茫中去了;三婶出家当尼姑去了;当年的孩子们也早都过了不感之年,知天命之年,天南海北,各奔东西……
时光,岁月,我的亲人们呢!那一刻我痛到不能呼吸……
难道生命中的一切,都将慢慢失去永不再见?青春、亲人、自己、万事万物,都终将在表面的岁月静好里,化为尘埃随风而去?
本以为过去的一切,不愿去想的就想不起,强迫忘记的就能忘记,可是此刻,一切的控制都是徒然……
我站在老屋的大门前,那一瞬间,泪水哗然而出,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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