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兰和方卓接到新的工作任务,电视台领导要他们去某个小山村拍纪录片。说是村子里只剩老人和妇女,片子拍惨点,最好可以吸引社会关注,能捐点钱给他们修修路,整整房子,算是功德一件。
梅雨季节刚刚结束,进村的道路曲折泥泞,空气中都带着水汽,裸露在外的皮肤黏滋滋的,叫人心生烦躁。这个偏远、闭塞、落后的小山村,距离县城很远很远,容易被人遗忘,外面的人无法想象他们依靠什么生存,过着怎样的生活,同样不关心他们是死是活,毕竟谁的日子不是日子呢?自家坑头热乎就足够了。
苦差事一件。方卓在心里面嘀咕,穿着雨靴都不顶用,感觉这泥都要顺着鞋筒溜进去了,袜子还用得着洗么?董姐算是台里的老人了,推了不就完了,非来受这罪。刚刚毕业的年轻人没什么吃苦的概念,事儿都捡轻便、容易,还能给领导留下好印象的做,都是个顶个的人精。
董兰看方卓满脸写着不乐意,递了瓶可乐,“小方,别急,咱就快到了。”
方卓看了眼眼前的路,蜿蜒向上的阶梯隐入雾中,耷拉着脸,“姐,别哄我了,都看不见道的头儿。”
摄制组一团队就四个人,大家都有些疲倦。这次图方便,带的是微型数码相机,要是背着摄像机上山,估计都要废了。董兰叹了口气,距离台里给他们找的房子还有两个小时的脚程,来回县城不方便,领导意思索性住村里一个星期,拍到足够的素材再回去剪辑。考虑到山上物资短缺,他们这次带了大批量的食物和水。相机要是不能充电就麻烦了,所以电池一捆捆的预备着。
董兰鼓舞大家:到了之后大家先做锅热汤面暖暖身子。许是想到赖在途中不是办法,而进屋能躺着休息,填饱肚子。众人望梅止渴,咬牙前进,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
台里给村长打过招呼,屋子被拾掇了一番。床是没有的,打地铺潮湿是潮湿了点,好在被褥干净,稻草一铺,还算不错。众人安顿完毕,去屋外的小厨房生起了火,锅里煮着方便面,火腿肠、鸡蛋、葱花这么一放,香得方卓和李晶晶肚子咕咕叫唤。方卓和李晶晶都是小年轻,刘师傅和董兰便先装给他俩吃了,二人不好意思的接过碗坐在小板凳上大口呼啦了起来。
这个村子是没有儿童的,连带着村里唯一一所小学都关闭了。外面的人猜测,许是被带到爸爸打工的地方去了。可为什么女人都留守家中?一般不是妈妈带小孩更细致吗?董兰想不通,算了,等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再说。
方卓晚饭时喝多了面汤,夜里总想起身解手,拿着手电筒迷迷糊糊的往外走。起夜总是烦人的,试想睡得正酣被尿意憋醒,真是扫兴。起风了,尿完的方卓浑身一哆嗦,人也清醒了些。月色朦胧,眼见树随风摇摆,“飒飒、飒飒”,农田隔得很远很远,似乎没什么生机。不知缘由,方卓心里很排斥此次任务,吃苦不是主要原因,总感觉没好事发生。扰人的第六感骚扰了一路,他抽了根烟,进屋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着咸菜喝完粥,众人前往第一户人家进行拜访。环境是差的,屋里没什么光线,死气沉沉的。可能久未见生人,老婆婆很是警惕,问什么都用防备的眼光扫视着董兰,在镭射眼的“攻击”下,董兰败了,她示意刘师傅关掉相机,给了老婆婆二百块钱,家徒四壁的,有点钱改善伙食吧。然而对方拒绝了,“我是要死在这里的,棺材都准备好了,要钱?要钱干吗?”
紧接着第二家,第三家,坏运气不断的延续。妈的,方卓在心里骂道。没有谁会在一开始就接受采访,他知道,但就是想骂人,干。“这儿风景蛮好的,”董兰喝了口矿泉水,“咱们去看看吧,好久没回农村了,都忘了小时候的滋味。”
山里没什么信号,董兰用手机拍摄了段录像,忽然闪过一个人影。移开手机,她向四周望去,草丛在晃动,不是眼花。
“小方,”她低声叫道,使了个眼色,方卓一把抓住了来人。他瘦瘦小小的,一副受惊模样,埋头抠着衣角,“饿,饿,肚子饿。”好像智力不大正常。董兰看这孩子可怜,把包里随身带着的小蛋糕给了他,又掏出一把糖,“谢...谢谢。”小孩接过后囫囵的吃了起来,方卓打开汽水盖,怕他呛着。
“谁家孩子?”刘师傅走了过来,董兰和方卓摇摇头。虽然感觉不是很聪明,但懂礼貌,衣服穿的干干净净,看起来家里人把他照顾挺好的。“这村子里是不是就这一个小孩啊?”方卓回想了下,进村以来,似乎都是老人和妇女,没看见壮年男子和孩子。这么一说,大家都点头称是。这是为什么?
“嗨,村子里穷,男的都出去打工挣钱了,”刘师傅一拍脑袋,“现在都说留守儿童,留守儿童,夫妻两个出去打工,老人和小孩在家呆着的不是常态吗,怪就怪在女人都留在村里,小孩都走了,走留的人反了,这可真有意思。”
有意思?董兰隐约觉得内有隐情,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她牵起小孩的手,耐心的询问,小孩吃着糖说话含含糊糊的,连蒙带猜的,董兰顺着他手指过去的地方看到一间平房,估摸着是他的家。
几个人带着小孩下山,平房看着近,走起来有段距离。方卓人是粗糙了点爱抱怨,对小孩还是挺好的,抱起来哄着他往下走,小孩鞋上有泥弄脏了衣服都没吭声。想起以前台里谁踩了方卓一脚,方卓就开始鬼喊:我刚花几千大洋买的AJ鞋啊!二者强烈对比下,董兰觉得或许这孩子没那么娇气吃不了苦。
可能是感激他们护送小孩安全到家,屋里的女人一再邀请他们中午留下吃顿便饭。
“家里没什么好吃的,都是些野菜。”女人絮絮叨叨的,忙活着做饭。董兰心里头不好意思,便去给她打下手。鸡圈里养着的几只老母鸡,哪只都猜不到自己今天会死,真冤。
一顿“便饭”花了两个小时才做好,老母鸡汤,番茄炒蛋,炒各种小野菜,满满当当的桌子都摆不下。俩大老爷们搓搓手,嘴上说着“辛苦辛苦”,抢食的速度却一点不留情。女人吃饭前带着娃娃去洗手,小孩安安静静的坐在饭桌上自己吃饭,不用人操心。
“孩子上学了吗?”吃饭的时候唠唠家常,董兰问道。
“没上,村子里的小学早关了,哪有几个娃娃,老师都出去打工了。”女人欲言又止,“我家娃娃,笨了点,不好教。”董兰是当妈的人了,看小孩笨是笨,却很乖巧可爱,一双大眼睛扑闪着,天真懵懂的模样叫人心疼。
“这里怎么没有其他小孩?”董兰随口将心中的疑问抛出。女人放下了筷子,神色有些难看,“大家都吃的差不多了,我收拾收拾洗碗去。”“我帮你。”董兰立即跟上,女人有点排斥,但终究没说什么。
都是做母亲的人,到底有共同话题,董兰说这次就是想让外面的人帮助村里,但得用事实说话啊,所以才来拍纪录片,村子里的人经济太拮据了,大家伙没其他意思。
“村子中有一个聚集点,有时候我会带着孩子去那坐坐,跟大家聊聊天。”女人用抹布擦了擦手,“到晚上我带你去吧,他们就别去了。”刘师傅不去怎么拍摄素材呢?董兰立即察觉,这可能会探明村中实情。可要是引来村里人的反感,工作更难进行,于是没有强求女人带上团队中的其他人。
到了晚上,董兰跟着女人七弯八绕的走到一栋房子前。说是房子不尽然,因为它没有门,没有窗,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屋子,抠了几个正方形的口。出入处大一点,一顶大电灯悬在屋上方,亮的令人晕眩。大家席地而坐,没有人问董兰的来历,聊起各自最近的生活。
“最近又梦见我的娃,好像长高了点,一个劲冲我了,我说娃你乐啥呢,他不说话,就在那笑啊笑的,笑了一会跑远了,我赶忙跟上追,追丢了,好一阵失落,醒了我就难受。”
“翠啊,能梦见自己家小孩多好,我都三个月没梦见啦,我家娃是不是恨我呢,都不肯出现在我梦里,我每天早早就躺床上,在那想,想我儿子的模样,就是梦不到,你说这是为啥?”
“我不想梦见我家孩,每次梦见她都是脏兮兮的,不是说饿就是喊冷,有一次还问我,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啊?”
......
董兰听着听着,眼睛湿了。“哟,这还哭啊,”身旁的大姐给她递过去手帕,“我们一开始也哭,老哭,哭着哭着泪都干了,现在就是慌,难受,眼泪能掉出来就好了。”
“最可恨的就是朱玉芳,看起来笑眯眯的,跟个好人似的,谁知道她这么恶毒。”
“对,就是,这个毒女人,早该死了。”
“祸害留千年,人家现在活得好啊!拿我们的命去换钱。”
大家开始共同鞭笞这个叫朱玉芳的女人,一句比一句骂的狠,祖宗十八代一个没忘的问候。“就该把她家祖坟刨了,不是东西。”群情激昂,骂了一阵终于停了。人群长久的沉默,骂完后的空虚紧紧挟裹着每一个人,“了无希望”在头顶盘旋。
“小陶,你家孩子今天咋没带过来。”
突兀的一句话打破了诡异的安静。
“是啊,孩子咋没带来。”众人七嘴八舌的问着,“太晚了,孩子老喊困,今天早早就睡了。”小陶笑了笑,“还是你幸福,孩子在身边呆着,幸福啊,你幸福。”
“哪儿幸福了,我家孩子笨的,都没人肯要。”
小陶这句话如同巨石丢入大海,激起千层浪。“没人肯要好啊!我们就是有人要才瞎了眼那!当初把小孩给出去是要他走出山沟沟过好日子的,现在?现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朱玉芳早就该死了!她这种人死后是要下地狱的!”辱骂的狂潮再次席卷而来。董兰看向小陶,小陶摇摇头,示意现在别问。
等到众人散去,小陶和董兰迎着月光走回家。在路上,小陶告诉董兰,这些女人的孩子都被卖了。村子里的朱玉芳,老公是个烂赌鬼,为了筹集赌资把自家小孩卖了。朱玉芳知道后就跟她老公打架,骂他不是个东西,自己孩子都不放过。后来俩人日子过不下去了,朱玉芳就跑了,没人知道她在外面干嘛。
过了两年,朱玉芳回来了,穿金戴银的。大家伙羡慕啊,就多嘴问她哪里发财了。她说小孩卖得好,卖到富贵人家去了,那家女主人生不出小孩,就想养个儿子给自己养老送终。天花乱坠的一顿吹牛,还撒谎说,现在她就替那些有钱生不了小孩的家庭找孩子领养,这对于穷人家的孩子好事儿啊,一辈子命都改好了。
村子里的女人都想自己孩子过上好日子,毕竟眼下这种环境和条件,能凭借念书走出去的小孩没几个。大多都初中没毕业就进城打工了,干苦力活的,人累钱少不说,还被人看不起。停了朱玉芳的话,个个都心动,带上家里的值钱玩意儿,拜托朱玉芳帮帮忙,给自家小孩找个好人家。朱玉芳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没问题,没问题。
“当初我还可惜儿子傻 ,送不出去,惆怅了很久。”小陶叹了口气,“没想到傻人有傻福,现在她们反倒羡慕我了。”
哦?董兰继续往下听缘由。
谁知道,朱玉芳压根就是个骗子。高明翠有一年去城里打工,看见路边有个小乞丐跟自己讨钱,那小孩手啊腿的都奇形怪状的,她嫌弃的要死,不想给钱。谁知低头一看,眉眼间有点像自己孩子。她一下傻了,再看小孩身边有个大人,说什么家里穷孩子又残废,求好人发发慈悲,施舍点钱。
高明翠安慰自己说不可能不可能,我家小孩在好人家享福呢。闭眼念念叨叨的安慰自己,再一睁眼啊,瞅见小孩脖子上有个胎记。
她颤抖着双手不敢相信,上前捧住孩子的脸,终于确认了。高明翠疯了,恶狠狠的抓住那个大人,对他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那些乞丐暗地里都有小组织,看见高明翠的反应知道不好,立马冲上来给高明翠按在地上一顿揍,拖着那两个人走了。
高明翠被揍的头痛血流,哭哭啼啼的跑去警察局报警。警察一听就知道事情不简单,承诺明天给她去看看,现在太晚,值班人手不够。
回去老公一看高明翠鼻青脸肿的,衣服也破了,连忙问怎么回事。高明翠哭着说完经过,老公旋即给了她一巴掌。因为她老公当时不同意这样做,认为家里穷是穷了点,不能没有骨气。两个人努努力总能维持好家庭,没有必要把孩子送走还跟别人姓。
但高明翠不这么想,说自己苦了一辈子,不想小孩也苦。夫妻俩好不容易统一意见,把小孩给送了,现在出了这种事,她老公当然受不了。
等警察第二天去看的时候,乞丐早就不见了。警察说抓到的概率很低,他们都是一个地方混不下去了赶紧撤,没办法最后只能立案调查。
高明翠老公得知后,马上就搬出了夫妻二人租住的小平房,走之前他对老婆说:我俩这日子肯定过不下去了,孩子没了,看见你就恨。
短短几天内,高明翠成了孤家寡人,期盼儿子享福的愿望落空了。她浑浑噩噩的回到村里,告诉了其他的女人。
整个村子都炸开了锅,这个消息就像炸弹一样,引发了巨大的家庭危机。男人们听说后,都不约而同的做出了高明翠老公的选择——走。女人们终日以泪洗面,陷入无望和怨恨中。
这就是现在村子里只有老人和女人的原因。
董兰听完久久不能开口说话,半晌她才开口:那朱玉芳抓到了吗?没有,卖完小孩再没出现过。小陶说。
一开始,电视台只是想帮村里人改善生活,谁知道其中有这么复杂令人震惊的隐情。
团队其余三人知道后,一致决定转而曝光朱玉芳,期望借助社会舆论将朱玉芳绳之於法。是的,难度很大,董兰心里清楚,但绝不能因为希望渺茫就放弃动作。
一个星期的拍摄计划延长到了三个星期。起初村里人都不愿出现在镜头里,嫌丢人,怕被公众指责,董兰和李晶晶便挨家挨户地去劝说。
难道朱玉芳这样的人不该坐牢吗?在一次次的拒绝后,李晶晶怒了。正是因愤怒产生的一句质疑,点醒了众人。最终,她们同意讲述事实,表达心声。
摄制团队离开前,董兰特意找到了小陶。询问她是否想离开涧溪村,去别处生活。小陶看着孩子稚嫩的脸庞,满是愁苦。我会帮你给孩子安排特殊教育的学校。董兰握住小陶的双手,真诚的承诺道。
小陶努了努嘴,仰起脸,拼命地眨着,以为这样就能抑制泪水的流淌。紧紧抓住董兰递过来的手,捏到肤色泛白,用力地咬住牙关,迟迟不敢下定决心。生活对她一直太残酷了,怎么敢期待好事降临呢?不为自己的将来,也要为孩子着想,小陶低声说了句,好。
片子送到台里审查,掀起了一波巨浪。领导们日夜开会商讨,最终决定不剪掉一分一秒,完整播放。
除去放片,台里还将样片送去了警察局,希望当局能给予更多的关注,加紧抓获朱玉芳。
纪录片一经播放引起了社会强烈的反响与讨论,爱心人士纷纷致电询问,表示愿意捐钱帮助涧溪村的人们改善生活。这样的热线电话同样打去了警察局,大家关心的只有一个问题——朱玉芳抓到了吗?
朱玉芳抓到了吗?
没有。半年过去了,朱玉芳依然没有踪影,好似人间蒸发。值得庆幸的是,当时被朱玉芳经手卖出的孩子们被找到了多半。然而他们残的残,疯的疯,没一个是正常的。
那些非法贩卖人口组织遭受了严重打击,警方出动大量人员侦讯追捕,人口贩子们全都判了刑,关进了监狱。
女人们得知孩子被找到,都急吼吼地跑来关心。
见原本健康的孩子被琢磨的不成人形,她们抱怨老天爷不公,咒骂着哭泣,声嘶力竭的问天,为什么不让自己代替孩子遭受苦难?
然而当董兰提出,接受社会的馈赠,将孩子带回涧溪村生活时,她们都噤声了。
高明翠支支吾吾的说,大家伙的生活已经够惨了,因为这事家散了,一群人困在悲伤里几年都出不来。
我们想要新的生活,跟孩他爸一样。另一个女人开口了,可能愧疚吧,底气并不很足,小声嘟囔着,再拖着孩子,真熬不出头了。
其他人听闻后,纷纷附和,表示赞同。有人大着胆子问,政府能不能帮忙照顾孩子,听说有福利院......
董兰沉默,无辜的孩子们靠在墙上,不知望些什么,眼神很空洞。他们活着,却像是死了。
女人们有错吗?有吧。或许一开始就不该贪求太多,老老实实的抚养孩子成人,家在,一切都在。
又或许是老天爷的错吧,随机安排了她们这样苦涩的人生,为了追求甜,轻信小人,做出如此“蠢”事。
董兰欲哭无泪,思绪杂乱——是的,我可以帮孩子们安排福利院,可他们脆弱受伤的心灵有谁能用情感抚慰?有谁能用爱来灌溉?
女人们的老公早已离开,往事翻篇,组建了新的家庭。难道能要求女人们负责,背上这沉重的“枷锁”吗?
出走涧溪村,去其他城市打工生活,意味着她们终于放弃折磨自己,愿意开始新的人生。这,难道不比从前烂在村子里,一起抱团取暖,自怨自艾来的强吗?
而得到社会帮助的涧溪村,修建了公路,补缮好破败的房屋,老人们每个月可以领取养老金,舒舒服服的安度晚年。
一切似乎都是最好的结局了,涧溪村得到了解脱。
可,那些孩子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