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离开我十九年了,每当想提笔时,所有的情感便如淤积已久的潮水般瞬间冲垮经年极力维持的堤坝般,无可抑制。不知是否是人到中年开始喜欢回忆过去的缘故,最近常常会梦到父亲,梦见父亲想跟我谈话,我却不知他在说什么,想靠近他,却见他转身离我远去。蓦然惊觉,半梦半醒之间,便意识到父亲已经远去,梦中情景已永远无法成真了,不禁悲从心起,想要再回梦境,却不可能了。
父亲在家中是长兄,下面有五个年幼于他的弟妹,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父亲在北理工读大学时我的爷爷去世,可想而知在那样困难的年代,二十岁出头的父亲即背负了家庭沉重的经济负担,又被出身成分不好的政治枷锁缠绕的喘不过气来,父亲因此变得爱发脾气,不苟言笑。
父亲对我一向严厉,在学习生活上对我要求很严。但现如今,我更多想起的却是他对我的种种关爱,也许他只是用他认可的方式来教育孩子。小学二年级时,父亲要求我通读敢峰的《人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并要求我写下七百字的读后感,那个年龄的孩子面对如此枯燥晦涩的书,只能囫囵吞枣,敷衍了事。但由此可以看出父亲对我的殷殷期望。受父亲的影响,我从小酷爱看书,小学时看了大量的小说,包括家里藏在木箱里撕去封面的当时的禁书,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看书让我安宁,帮我解闷,更让我增广见闻,每看完一本书我都会有无比的满足感。
尽管生活拮据,为了让生活在三线山沟里的我见识山外的世界,父亲利用出公差的机会带我去了重庆,柳州。在重庆图书馆父亲查阅资料,六岁不到的我会搬个小板凳,安静的坐在图书馆敞开的大门边看嘉陵江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打发时间等着父亲。作为奖励,父亲结束工作就会带我去吃些我喜欢吃的食物。夏日的夜晚,他会带我去江风徐徐的朝天门码头边上坐着,一边看着山城的灯火,一边给我讲故事。跟父亲在重庆的那些日子是我童年生活里特别珍贵的记忆。印象里父亲独自出差,总会为我们带回小礼物,大红色的塑料钱包、捂化了都舍不得吃的北京义利巧克力、漂亮的小手绢以及每次必不可少的连环画小人书。在物质匮乏的日子里那是我们最大的期盼。回忆起这极平常的场景我依然会感觉温馨。
在三线山沟里生活的岁月,夏日夜晚在外乘凉,父亲看不得我跟小孩子们追逐打闹。他会要求我老实的坐在他旁边指给我看天上的北斗星,讲述他的父亲跟他相处的点点滴滴,那时他的诉说应该是在缓解他的心中因父亲的早逝而极度的痛楚。父亲在经济上很照顾他的原生家庭,对此我们也会抱怨,现在想来他这个家中的长兄是有担当的。
父亲做事极细。小时候我们穿的衬衫、裤子、裙子以及春秋衫都是父亲用丁字尺在图纸上画好,一刀一剪做出来的。七十年代他出差在外,看到城市里流行的衣服式样记个大概,回来后会帮我们做出与众不同的衣服,父亲虽学理工科,但心思缜密,审美观很好,出差帮我们买回的衣服布料总是被人夸赞。
随着我们的成人,父亲年纪渐大,脾气渐渐变得温和些了,对我的儿子尤为喜爱。他教孩子写毛笔字,背古诗,做数学心算,跟孩子相处极为平和,尊重孩子的想法,看到他对我儿子的关爱,有时真觉得恍惚,那还是我的严厉的父亲吗? 厄运来袭总是那么猝不及防,九九年六月,父亲常感不适,去医院检查已是癌症晚期。一直以来他都是家里的主心骨,遇事只要找他,他总能给我们拿出解决问题的具体办法,提出合理的建议。但他生病,我们却乱了阵脚,我们对他的帮助支持苍白无力,想起病重的他孤独无助的眼神,我依然会潸然泪下。他去世的前一天晚上,我带儿子去医院看他,陷入绝境已多日未语的父亲忽然睁开双眼看着我儿子说:“宝宝,爷爷真想你啊”,那是他留给我儿子的最后一句话,五岁不到的儿子似懂非懂的给父亲唱了一首《蓝精灵》。许多年过去,只要听到这支歌,我就会想起那撕心裂肺的一幕,在那一刻,才知道生离死别的那种苦楚,无以言语。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父亲活着的时候,从来都是离死尚远的感觉,父亲的去世让我知道,从小为我遮风避雨的人离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