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重读张爱玲的《金锁记》,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之前我们一直都说,曹七巧是因为人性的贪婪,被黄金欲锁住,不能接受小叔子姜季泽的求爱,最终失去人性,一步步走向人生的毁灭。
重读之下,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1.贫与富的鸿沟如何填平?
贪财的大哥,看中了当地贵族姜家的丰厚聘礼,把健康的妹妹曹七巧嫁(卖)给了姜家二少爷——患有软骨症的姜家老二,就这样, 一手把自己的亲妹妹送进了火坑。
在封建社会,婚姻实质是一种交换。曹家是小民,没钱,但是他们有健康的女儿;姜家是贵族,有钱,但是二少爷是残废。金钱抹平了贫富巨大的鸿沟,让本来遥不可及的两家人结成了亲家。
二爷虽然身患软骨症,整日瘫在床上,好在身残志坚,拼命完成了传宗接代的大任务,也帮助曹七巧完成了为人妻者的职责。
曹七巧嫁进姜家5年后,就坐稳了姜家二少奶奶的位子:生了儿子长安和女儿长白,凑成了一个“好”字。
试想,如果曹七巧嫁进姜家,迟迟生不出孩子,那么她的命运该是另一种悲剧了吧?
2.身体到底是谁的?
五年之后的曹七巧觉醒了,她的血肉之躯蠢蠢欲动,冲动着,要求自己的权利。她喜欢上了自己的小叔子,姜家老三姜季泽。
姜季泽是她在姜家唯一可以接触到的男人,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和她说说话的男人。
姜季泽长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脸庞红润,脑后拖着一根油松大辫,每天东游西荡,逛窑子,捧戏子,玩女人的浪荡公子。他喜欢和七巧说话,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拒绝任何女人。
但是他却最终拒绝了七巧,他这样说:
二嫂,我虽年纪小,却不是一味胡来的人。
季泽用一句人伦天性就拒绝了七巧。
其实内心的真实想法是,姜季泽抱定了宗旨不惹家里人,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不开也踢不开,会有无穷的麻烦。
所以,七巧说:
别说我是你二嫂,哪怕我是你奶妈,只怕你也不在乎。
姜季泽真实的想法是,女人去外边找好了,要多少有多少;而曹七巧是自己二嫂,她给二哥生了孩子,是姜家传宗接代的工具,也是保证姜家血统纯种的工具。
实在是,当哥哥曹大年把妹妹卖进姜家的那一刻,曹七巧的身体就不属于自己了,她属于姜家。
而这个喜欢上姜季泽的曹七巧,其身体中分化出一个生动鲜活的女人,这不是规则允许的,是一个“他者”。
曹七巧通过这样的方式向传统宣战,可惜,她实在是选了一个“猪队友”。姜季泽根本不接她的橄榄枝。
但是,七巧的身体并不属于自己,因为她无权处理自己的身体。
3.金钱能决定爱情吗?
十年后,七巧的婆婆和丈夫相继去世,她也分到了属于二房的一份财产,带着自己的一对儿女出去租了房子独立居住。
一天,姜季泽上门了,他是来求爱的。
开始七巧一下子沉醉了,仿佛陷身五彩梦境:
七巧低着头书,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
马克思·韦伯说过一句话,人是意义动物,自觉不自觉地会为自己的行为编制一种意义。
七巧正是如此,面对季泽的爱的表白,她一下子合理化了自己当初嫁进姜家的动机:命中注定,我要和你相遇,相爱。
只是十几年大家庭中勾心斗角的生活,30多岁的七巧早就不是恋爱脑了,她转念想到,十年前,自己是如花少妇,现在,自己已经是徐娘半老;十年前,季泽拒绝了自己的索爱,现在他主动来求爱,为什么?
十年前的七巧和现在的七巧根本的不同只有一点:她有钱了。
沉醉在季泽爱的表白中的七巧意念百转千回:
这厮不会是来骗钱的吧?姜家的人是厉害的,她的钱只怕保不住。她得想法子试探一下,他是不是真心。
当然,简单试探之下,姜季泽就露出了狐狸尾巴:他确实是来骗钱的。
七巧大怒,把他赶走了。
之前有好多人都说,七巧是因为喜欢金钱,拒绝自己深爱的姜季泽。
这当然不是事实,七巧拒接姜季泽,归根结底是因为季泽不爱自己啊!假惺惺的表白迷惑得了一时,迷惑不了一世。
如果七巧接受了季泽的假爱,结果会是怎么样?
两人在一起后,七巧不停为季泽花钱,钱很快会被季泽骗光,最终七巧会被季泽抛弃,这是最好的结果。
坏的结果是,七巧只是她目前所拥有财产的管理人,如果她不守贞节,她的财产势必会被姜家收回,而且本人还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古代中国,对不守贞、通奸的女子会施行“沉塘”或“浸猪笼”的酷刑。
当然,如果季泽如果真爱七巧,这个故事可能是另一种讲法。两人成为现有制度的叛逆者,共同站在一起,追求人性的幸福,不管结果如何,七巧都会是幸福的。
可惜不是。
季泽妄想用假惺惺的爱,来换取金钱;七巧识破了他的把戏,两人就此决裂。这是七巧命运的转向,从此,她身上具有女性血肉之躯的作为“异己”的活生生的女性死去了。
过了秋天又是冬天,七巧与现实失去了接触。虽然一样的使性子,大丫头,换厨子,总有些失魂落魄的。
从此七巧丢了魂,女性曹七巧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家长曹七巧。她开始了统治和报复,其结果是惨烈的。
4.母亲和儿女是冤家?仇家?
从此曹七巧的生活中只有一双儿女,她成为小小独裁王国的暴君。作为家长,她代行父职,对儿子长白,这个迟早要继承家业的父亲的继承人,她放任不管,却一味对女儿长安行使家长权力。
一天,长白、长安和表兄曹春熹玩,长安因为爬高拿糖瓜子摔下来被表兄接住,这一幕被曹七巧看见。
七巧把侄子痛骂出门,回头教育女儿:
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男人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要小心,不要上男人的当!
事后,七巧为了控制女儿的行动,给13岁的长安裹脚,痛德裹了一年,后来在亲戚朋友的劝说下,放了脚,但是长安的脚已不能完全复原。
西风日渐,姜家大房和三房都把孩子送去了洋学堂读书,七巧也不甘落后,想着把儿子长白也送去。可是,长白每天打小牌,跑票房、吊嗓子,死活不肯去,无奈之下,只能把长安送到女校。
长白天天跟着三叔姜季泽,逛起窑子来,七巧着了忙,赶紧给他娶了媳妇。
长白婚后的生活唤醒了七巧压抑多年的“性”爱意识。
这么多年来,她的生命中只有这一个男人。她不怕他想她的钱,因为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连这半个也保不住,他娶了亲。
压抑多年的性再次爆发,病态的,邪恶的。
对象太特别,所以七巧只能寻求变态的心理满足。她想方设法把儿子留在自己的房间里、烟铺上,让儿子彻夜烧烟;探听儿子和儿媳之间的床第隐私。
第二天,邀了亲家母来打牌,然后在牌桌上把儿媳的床帏秘密宣布出来。亲家母听得面红耳赤仓皇逃离,儿媳芝寿郁郁而终。长白又开始出入窑子,于是七巧给他纳妾,教他吸鸦片,这才把长白留在了家里。
七巧和儿子长白的关系是这样畸形,和女儿的关系却有另一种酷烈。
长安的人生中有过两段短暂的快乐时光。第一次是上了寄宿学校。不久后,长安的脸红润起来,胳膊也粗了,人也变健康阳光了。
但是,因为粗心和马虎,长安常常弄丢自己的褥单、被套什么的,为此七巧就要到学校大闹。身为一个青春期的女孩,强烈的自尊心让她选择主动退学。
长安自觉地把自己关了禁闭,在家里学着七巧做人,也吸上了鸦片,行为举止越来越像七巧了。
就这样,长安专心一意在家里吸食鸦片烟,吸的比母亲和哥哥都多;就这样,一不小心就蹉跎到了30岁,还是单身。
三叔家的堂妹看她可怜,给她介绍了同学的表叔,大她几岁,在德国留学八年归来的童世舫。两人开始交往,彼此中意,童世舫受过时髦女子的伤害,觉得还是古中国的大家闺秀更悠闲贞静,两人不久后订了婚。这是长安人生中第二段快乐时光。订婚后,长安拼命戒烟。
每次和童世舫约会回家,长安脸上都带着幸福、迷离的笑容。七巧看着心里就有气。
长安的幸福唤醒了七巧内心的伤痛。
面对这样的母亲,身上留着姜家与曹家这种血液的长安选择了自我牺牲,做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主动提出跟童世舫解除婚约。
解除婚约后的长安和童世舫反而开始了真正的交往,两人的感情日加深厚。得知消息的七巧拿出了杀手锏:她背着长安命令长白请童世舫来家吃饭。
饭桌边,长白说:妹妹呢?
七巧冷静地回答: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
童世舫吓坏了,很快逃走了,这样的大家闺秀谁敢娶啊!
长安悄悄走下楼来,听到母亲对自己的诋毁,却也无力反驳。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当年,七巧在面对姜季泽的谎言时,其受到的伤害是撕心裂肺的,她大怒大骂;如今她用谎言轻松扼杀了女儿的幸福,女儿甚至没有言语。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七巧摸索着自己瘦弱的手臂上的翠玉镯子,想起年轻时自己丰满、美丽的身体,还有那一群喜欢自己的年轻人:朝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
如果生命从头来过,她是不是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选一个小门小户的男孩子结婚生子,几十年夫妻共同生活下来,男人自然就会对她有点真心。
5.结论
是男权、是姜家和曹家的男人们造就了七巧的悲剧。
在封建社会,女人是商品,是传宗接代的生育工具,还是那人寻欢作乐的玩偶……
姜季泽就是把这一套把戏玩得溜熟的“老司机”,有钱时,他出去买女人;没钱时他就把身体和虚假的爱卖给女人换钱。
但是,对七巧来说,身体、金钱、性和爱是无法分离的,也是不能自主的。不管是忍受被安排好的命运,还是起来反抗,其结局注定都是悲剧性的。所以,她发疯的屠刀高高举向自己的儿女也就不奇怪了。
那么希望到底在哪里?
希望就在男人和女人的真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