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雨潇被关在窗外,连同外面热闹的世界。房间里安静极了,昏黄的灯光下只有小艾一个瘦小的身影,包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如同一个蚕宝宝。入秋后,夜即冷将下来,加上连日阴雨,更觉寒冬将至。
棉被是她从淘宝上买的,下单后三天到货。这家店是她第二次回购,买九斤送一斤。店铺直播做被子的过程,因此小艾很中意这家店。一大房间的地板上铺开好几张被子,每位头裹围巾的大妈守着一个,或蹲或半跪着,在被子旁穿针引线,像极了小艾小时候母亲做被子的模样。她这时常常与姐妹们在棉被上翻来滚去,浑身粘满棉花,玩累了,便静静地看母亲如何把成团雪白的棉花巧妙地变成抵御寒冷的被窝。和家人这样温暖地在一起,是她记忆中的幸福时刻。
小艾从楼下云柜里取出打包成一个圆柱体的棉被,抱着它吃力地爬上五楼,拖到房间里,放在阳台上,剪开外包装,取出被子,套上被罩,再重重地拍一拍,抖一抖,棉花舒展开来,被子顿时变得又厚又软,凑上去闻一闻,是棉花久违的香气。
棉花大概是小艾记忆里最难伺候的一种经济作物。小时候家里有十亩地,全靠爸妈两人忙活。麦子在秋天种下,春天收割,成长时间主要在冬天,基本上不用怎么料理,等着天降瑞雪,第二年肯定收成好。而棉花就不同了,春天种下,秋天收货,成长时间主要在夏天。棉花矫情,易生虫,长偏枝。炎炎夏暑,在棉花开花之际,爸妈要围着一人多高的棉花棵,蹲在里面除草,背着药桶喷药,低头仔细剥开花叶捉虫,还要把多余的枝丫除去。这样,结出的果子多,秋天可采摘的棉花才多。种植和打理的整个过程是炎热漫长且反复单调,只因棉花能卖好价钱,凑齐姐妹们的学费,再忙再累,小艾的母亲还是每年坚持种很多棉花。
酷热难耐的夏暑,在邻居家还在午休时,小艾的母亲就骑着自行车上地了。小艾不肯留守家里,央告母亲一起去。母亲答应了,前提是不能影响她劳作。小艾坐在母亲自行车的后座上,随母亲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颠簸,一路咿咿呀呀地哼着不知名的歌。到地后,母亲负责干活,小艾负责玩耍,母亲从这头忙到那头,一个来回出来,浑身是汗。小艾在高出她两倍枝丫凌乱的棉花棵里从这头钻到那头,头发上粘着叶子,脸上淌着汗,几个来回,已经精疲力尽,玩累了,就在地头的杨树影里睡觉。斑驳的树荫洒落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刘海齐整地贴在额头上的汗珠里,空气里蒸腾着青草泥土的芳香,伴随着风飒飒作响,拂过丝丝清凉,寂寂的四处只有知了在叶间高处鸣唱,小艾嘴角微微上扬,大概做了一个甜蜜的梦。
棉花长大成熟了,小艾也一天天长大,开始进学校学习。小艾很懂事,体谅母亲的辛苦,每次放学回来的路上,都会拣好多枯枝,小的抱回家,大的抱不动,一步步把树枝拉回家,为母亲提供做饭的木材。她还会跟在大人后面,在秋收后的田野里拣剩下的果实,主要是用扒头扒花生,不知疲惫地。暑假期间,跟着母亲下地,做些力所能及的活,拔草,除虫。生活对母亲来说,太艰难了,除了要耕耘十亩地,还要照顾家里姐妹们的衣食住行。能帮母亲分担生活的重担,哪怕一点点,也会得到些许安慰。只是种地对她及广大的农民来说,仅能糊口,要产生多大的经济收益,实在是太难。农产品价格一直很低,又是家庭手工劳作,自然无法形成大规模生产及产生规模利润。在免除粮食税之前,村干部会到各家各户催收,小艾家是困难户,每次都是最晚一个上交公粮。长大后小艾才知道,别的很多国家是政府补贴农业,与那时农民还要向政府缴纳公粮,真是天壤之别。
小艾学习很努力,优秀的成绩也是母亲最大的欣慰,小艾也极几力改变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三年艰苦的高中学习后,她考上了省里的重点大学,继而读了研究生。大学后,小艾春节才能回趟家,暑假要打暑期工赚生活费。后来小艾考上了省外的公务员,母亲与父亲也随着大姐南下到广州生活,帮大姐带小孩,料理家务。
小艾的工作地点位于环海绕山的海岛,有分明的四季,秀丽的风景,随处可见的湛蓝天空,干净整洁的街道,街道两旁是繁盛的绿植和四时盛开的花朵。春天,可以随时邂逅一个收尽春光的公园,夏暑的黄昏里有不期而遇的风送荷香,趁秋日的一个闲暇,不经意间已行走在桂花飘香的风息里,如果冬日有幸,在不大下雪的海岛还能遇见霰,一种似雪非雪、似冰非冰的透明晶体,敲窗叩扉,穿树拂花,簌簌有声,清脆响亮。
从一个内陆人到一个岛民,小艾经常这样称呼自己,她是很欣然接受的,她爱这里的山水草木,爱这里的一年四季。做岛民已近十年,十年看似漫长,却如电走空,倏忽而已,不经蹉跎。从初中到大学毕业,也是十年,那是希望快点长大的十年。但工作后是年岁渐长的十年,只是总感觉如湖海飘零,一事无成。在海岛上远离熟悉的家人与同学,虽工作已久,但小艾懒于社交,能够畅谈的朋友也就一两个,其中一个已调离。她更多的时间是游走山水,寄情文字上。只是有时孤独如暗夜,紧紧地包裹着她,任她挣扎,也无法逃离那空洞的虚无,忧伤如一只虫,抓挠着她的心。
在这最孤立无援的时刻,她总会想到一个人,那人远在天边,却时常浮现在眼前。多年前,小艾与她相识在四月的岛国日本。他们共同参加导师组织的中日文化交流,七天中他们游走在盛开晚樱中,从一个景点到另外一个景点,他一直陪伴着她,他们畅所欲言,从专业到生活。白天给她拍照,晚上陪她逛药妆店。后来他告诉小艾,对她一见钟情,而她浑然不知,因为细心的照顾,同行的一位导游还误会她是他的女朋友。只是,后来,后来什么也没有。七天太短暂,他们日本旅行后回国,一个北上,一个南下,那是天南海北的距离。牢固的情感尚且不能飘洋过海,更何况樱花般短暂的绚烂,经春凋零,不复寻踪觅迹。而小艾,却时常恋念着,他的健谈与豁达,他的细心照顾,永远留在那个遥远的四月。
海岛的暗夜里,异常冷清孤寂,小艾裹紧棉被,从床头取一本书,细细读起来,也会写下一段文字,她说那样能够抵御来自深渊的凝视。
于2020年立冬后的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