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首.深雨
列国志·古蜀往事
初章.情丝十载深绕缠
文/洛渡
莫旖。
莫旖是古蜀国偏远的北方，白云红叶谷的少谷主，称呼里虽有少字，却早已经不小了。
莫旖已经26岁了，仍未出阁。莫旖的模样还算清秀可人，可惜有哑疾，传说她的娘亲紫仪谷主也是患有哑疾。其实，跟她适龄的人家也不是不喜欢她，只是有点点畏惧，害怕她的哑疾会遗传下去，一代又一代的沉默无声，无穷无尽，是一桩极可怕的事情呐。所以，莫旖自及笄至今，一直无人问字。古蜀国三京九城十二都二十四郡，就近的斯家城没有人来，别的京城都郡当然是更没有人来。
这天，天气也不好，阴天，绵绵细雨惹人心烦。就是这天，莫旖说话了。当时，莫九烟在临帖，莫旖在看什么书。父女俩形成了静的默契，能在书房里就这般和平共处一整天。这刻，莫旖忽然放下书，看莫九烟：“阿爹，有客人来。”
莫九烟临帖入神，没回应。
莫旖就提高音量，再说一次：“阿爹，赤炎回来了。”
手抖笔飞，素纸上落下一大团乱墨。莫九烟回看莫旖，惊吓多过惊喜。一时之间，他有点心生不悦。
为了能让女儿说话，莫九烟早已请尽列国名医，当然毫无效果。直到有个在朝夕阁修习巫术的朋友劝他放弃，说他是在逆天改命，福泽难佑子孙。让他顺其自然。莫九烟才被迫断绝念想，心里再不敢有旁的奢望，只能存个小期盼，期盼莫旖一生平安顺遂就好。
至于赤炎，记忆里的那个黑衣少年只怕早已不是青竹初发的稚嫩模样，十载过去，他的身份早已从观墟的弟子改换为不卢海国的国王。如果来古蜀国，也是同古蜀国国君应酬周旋，怎会重回他这个古蜀国边陲的白云红叶谷。再则，这小子只怕也早是忘了这个沉默无声的白云红叶谷了。
只是似乎这小子又没有忘。这刻，宝贝女儿突然说话，这小子又突然回来。分明是这臭小子的突然回来让女儿能说话的。
莫九烟隐隐不安。难道，臭小子一直跟莫旖保持着某种他这个父亲不能知道的联系。
莫旖素颜生辉，容光焕发地给了莫九烟的怀疑一个十拿九稳的答复。莫九烟不由自主地皱紧眉，把嘴角垂落得又丑又狠。莫旖已经轻轻盈盈地往外走去，轻轻盈盈地言语：“阿爹，我先带赤炎去花厅，然后让人把卧房收拾出来，再让厨房多烧几个菜，少放辣。”
这丫头，安排得还真是妥当利索，还真没把赤炎当外人。
赤炎的后宫哪里消停过，且不说三宫六院的各种勾心斗角的争宠传闻时不时地传扬出来，就皇后，他都已经废掉了三个，这第四个也就才册封三个月而已。他那后宫，哪里有人间正常男女的正常情感，早扭曲得没个人样了。
让独生女儿远嫁，嫁的还是一个后宫佳丽三千的一国之君，莫九烟当然不愿意。莫旖适合寻常巷陌，平凡人家，哪里能去异国他乡的血腥宫廷，然后，一生的目的只剩下两个字“争宠”。争风吃醋过一生，活得面目可憎，人见人厌，这有意思么，当然没意思了。
莫九烟已经打定主意，莫旖不能嫁赤炎，赤炎最好只是路过拜访，不是来求亲。莫旖不用嫁人的，他死了，莫旖就继承白云红叶谷，远离尘嚣，耕织自在。眸子去染碧水青山的青翠，心境去随蓝天白云的澄澈，轻盈的活着，这辈子足够了，不枉来这世间一趟。
崇国。崇都。朝夕阁。
“长名！长名！我找到了！”
婀娜诱人的纤影在长窗上轻盈飞快地移动着，女子一手提裙，一手执一册翻开卷好的旧书，碎步跑进来，跑向闲闲坐在案边的俊朗男子。
男子并不起身，伸出手臂，揽女子坐到怀里。女子持好书卷，他一目十行地览阅，目光越来越亮：“真的有！”
“嗯！这是我们朝夕阁的古兵诀，正本被火烧了，没想到还有这册副本。三十多年前，我们的凤九先生就是用这古兵诀给大夏国的景王白禁炼过兵！”
“我翻白禁传记时，我就想不明白，这小子也太离谱了，居然回回都能以少胜多。果然，果然是有高人给他炼奇兵。”
“嗯！殿下，这个法诀并不难，我没有问题的。”
暮色幽眛，男子呼吸一紧，忽然贴近她，吻点落下，如雨绵密，语声渐渐含混：“阿裳，又要累你辛苦。”
女子手里的书册脱手落地。衣衫也在层层落地。她由着他拂开案上的杂物，放她到案上，他用她最欢喜的节奏亲昵她，她却情绪不高：“将军他……”
男子褪着自己的锦衣华服：“我知道，他有一个女儿。你得忍她一忍，我更得忍她一忍。再多忍一时，待我在胤廷之上斩杀秦长顾之后，便无须再忍了。”
女子又轻轻“嗯”了一声，在他又一次贴紧她时，整个人就被灼烧得酥软欢心了。她还有许多许多系念的事情要问，只是最后一丝清醒只能让她问出一个事关生死的问题：“真的要跟太子刀兵相见么？”
男子唇角凶险：“我这个太子哥哥要军功有军功，监国时又将一代明君的治国韬略展现无疑，各路豪杰英雄隐士逸人都纷纷前去归附，还有古蜀的民众们也都是真心爱戴他。我要夺位，只能弒兄。”
一时，两人的声息都失了常态。影与影在扭曲缠合，缠合相融，相溶如天地未分时。
莫旖轻轻地打开木门。十年前，她也是这般姿态轻柔地打开木门。
十年前的门外，青竹秀拔，苍翠湿衣，风流倜傥的书生观墟身后的少年赤炎也是苍翠欲滴的。少年看着少女，本是淡漠的黑眼睛忽然一亮，亮起了万千万千的星星。那个时候，莫旖就几乎能说出话来，当然只是几乎，她终究是以无声迎接他，以无声陪伴他，最后更以无声目送他离去。
莫旖当然记得的。观墟和少年赤炎在白云红叶谷停留了小半个月。观墟一直都是忙得很的样子。跟莫九烟切磋武艺。那时莫旖的娘亲紫仪谷主还在，观墟也跟紫仪学刺绣。他还收了斯家城斯城主的二公子做弟子。拿斯家的红叶树和白云红叶谷的红叶树的红叶一起炼药，炼出了奇怪的药丸，自己吃，昏睡三天，差点死掉，没事之后，又到街上变戏法唬人。到处送他的研究专著。还抽空跟一些人大吵了几架。也柔情蜜意地会了几个相好。也接受了几个剑客的挑战。还在谷里养一种奇怪的孔雀，天天都能下一个五彩斑斓的蛋，蛋还能吃，蒸炒炖煮，味道是人间罕有，等等，很多求莫名堂的事。
少年赤炎就过得很单调了。翻来覆去地看书，练剑，练剑，看书，还有偷偷看莫旖。临走的前几天，赤炎爬莫旖高高的洗妆楼，从窗户翻进莫旖的闺房。赤炎挡住了月光。莫旖本是静静地在妆台旁，在柔柔的月光里，静静地梳着乌黑如水的长发。他吓着她，木梳掉落，在半空翻转的时候，他就接住了。他替她梳发。在镜中，在月光里，两个人都是眉目如画，花光遍地的灿烂年华。最后一夜，赤炎忽然在莫旖身后俯身，轻轻吻在她一直安静的唇角。莫旖的唇角翘起来，是又羞又喜的微笑。
“莫旖，你等我好不好，我要回来娶你。”这是少年赤炎对少年莫旖的许诺。这也是他在白云红叶谷跟她有限的单独相处里，他说的唯一一句话。他一直都是陪着她的安静而安静。那个时候，赤炎看着莫旖微笑着点头，很轻柔很笃定也很娇羞。他也腼腆地笑起来，心满意足。
十年后的门外，青竹依然秀拔。这次只得赤炎一人，一袭黑衣，洒脱风雅。莫旖暗暗吸口气，方道：“你回来了。”
珠玉圆润，清溅玉盘。五光十色。
赤炎垂眸凝视莫旖，微微柔笑：“莫旖，许久不见。”
他的眼睛里当然有星星在闪烁，光芒夺目。莫旖红了脸，并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生气。他已经把含情脉脉看人的妖娆目光练得如此纯熟。他定是没少这样款款情深蛊惑别的女子。
莫旖压着火气，尽量保持着温婉柔和的仪态：“你不是为了我回来的，对么？”
这个。确实。
赤炎确实不是为莫旖而来。他中了毒，是来解毒的。寻斯家城的二城主，他的师兄斯行简给他解毒。来白云红叶谷是顺道，于情于礼，他都是必须来拜访拜访师父观墟的旧识莫氏一家的。其实，虽然有点残忍，但也是事实，他是真的都有点忘记莫旖了。他真怕莫旖问他还记得什么什么不，他哪里还记得。更怕莫旖突然来几句抱怨说他以前待她怎么怎么不好，要命啊，他早忘记跟她怎么相处的了。甚至莫旖的名字，都是在她打开门的那一刻，陡然想清楚的。
赤炎心头一跳，保持住微笑，强势地撒谎：“怎么不是？”
“如果是，你早就回来了！”
气鼓鼓地拂开垂落在肩头还有面颊旁的恼人花枝，莫旖气话一撂，一转身，气鼓鼓地走了。
唉，没错诶。莫旖说得对，如果真是为她而来，他是早就该来的。
反正是惹她生气了，赤炎就索性让她更生气，瞪着莫旖即将被繁花密枝淹没的背影怒声喝问：“莫旖你能不能有点礼貌！我要拜见莫先生还有紫谷主！”
果然，他成功地让她更生气了。
莫旖怒声怨气地回：“要见我爹自己去花厅找去，要见我娘自己去地下找去！”
她可能会跑回自己的房间，或者跑去什么幽暗无人的角落，抱着双膝，痛哭一场。赤炎略略猜测了一下，也没有太上心。她又不是小丫头了，他费不着这般上心的吧。再说了，往事如烟，人是朝前走的，不能总在往事里伤春悲秋吧。赤炎只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走进花厅，见到神色平淡的莫九烟时，才嘀咕明白，这丫头能说话了！
天！她怎么就能说话的！不是天生的，无药可救的哑疾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