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抖音、快手、王者荣耀占据了年轻人绝大多数闲暇时光的当下，读书变成了少数人的坚持，书店也从一个单纯卖书的场所变成一种“书吧”式的社交场所。在大众书局、诚品书店触及不到的小县城，个体书店的命运如何？

春节期间，作者在江苏盐城射阳县对6家个体书店进行了调研。

被遗忘的巷里书屋

7年的时间，射阳城依托大海和大片平原土地，GDP突破了500亿，城市化进程在商场写字楼、公共基础设施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但在一条被时间遗忘了的小巷里，时间仿佛凝固，还是7年前的模样，同样被遗忘的，还有小巷尽头的书店。

7年前，雅喆书店正鼎盛，每天迎来送往许多爱书之人，在射阳城，雅喆书店和鼎鼎有名的新华书店享有“南新华，北雅喆”之称。雅喆书店作为射阳城最大的个体私营书店，创立于30年前，老板娘也是个爱书之人，她的书店经营着各种书籍，杂志、小说、各类工具书、教辅书籍甚至婴幼儿启蒙读本，还兼卖文具和零食。它所在的地段曾经也算是黄金地段，与县城中心“太阳城”只有一个路口的距离，紧靠着旧体育中心的田径场，每至夜幕降临，县城居民到田径场锻炼身体，跟随大人来的小孩子或在巷子里东跑西窜，或钻进雅喆书店翻看小人书。

当雅喆书店对面的豆子咖啡馆剪彩开业的时候，雅喆书店的生意达到了顶峰。豆子咖啡馆可以说是射阳城第一家带有小资情调的咖啡馆 ，装潢布局特别迎合中学生的审美，每到节假日的时候，成群结队的学生便会来豆子咖啡馆或聚会、或伏案写作业。豆子咖啡馆在开业之初便和雅喆书店达成了某种商业合作，咖啡馆内摆放着的书籍来自雅喆书店，喝咖啡的客人看中某本书时，便可以去对面雅喆书店享受折扣买下这本书；雅喆书店在那段时间也不再售卖饮料零食冰淇淋，并给前来买书的顾客咖啡馆的打折券。一时间，雅喆书店和豆子咖啡馆所在的小巷人来人往，两家互利共赢。

形势变化永远出人意料，谁也没想到豆子咖啡馆所在的那条街要拆迁，咖啡馆匆忙迁走。没了豆子咖啡馆，雅喆书店的生意并没有一下子就一落千丈，加之之前已经赚了不少钱，老板娘并没把豆子咖啡馆的迁走看得很重，把饮料冰淇淋零食柜台又拉出来重新售卖，无非就是回到豆子开业之前的状况罢了，那也不错。  

但事情的发展并没如她所料，豆子咖啡馆那条街的拆迁不仅仅迁走了一个咖啡馆，还将一大片住宅区夷为平地，居民纷纷搬走，加之城东新建了一座规模庞大的体育中心，旧体育馆慢慢被遗弃，巷子渐渐被冷落。更大的挑战是，电子阅读、手游、各种短视频APP越来越受到小城人的欢迎，人们不再钻进书店读书，城南的新华书店将原本一层供人们坐在那里读书的区域改成了手机城，卖各种智能手机，kindle和点读机，没有资本进行改装的雅喆书店，慢慢随着时光沉寂在小巷子里。

雅喆书店对面已停业的豆子咖啡馆

作者来到雅喆书店时，老板娘正倚在柜台上，收银台的电脑正放着今年开春的热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她的儿子没什么正当工作，平常在这里帮老妈看看店，此时正在玩手游，虽然声音开得很低，但是隐约能听到国民手游“全军出击”的声音。

书店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客人了，老板娘的接待有些疏懒。

书店的格局没有多大变化，进门的两个书架摆放着小说，书架尽头插着几本杂志，向后走是儿童书、教辅书、工具书等书架，这几年的收入实在不好，老板娘挺灰心丧气，对书店的布置也随心所欲了起来。书本的摆放并不整齐，有的书本摞成一堆摆放在书架旁，不仅挡住了书架上的书，还给顾客在通过书架时增加障碍，大多是一些已经过期的教辅资料。书架上的书也有一段时间没有更新了，放在最前排架上的还是《致青春》等几年前的小说，一些工具书譬如Photoshop的教程也是几年前的老版本，摆在书架上层的书竟然布满灰尘。整个书店都充满了一种地窖般的陈味，只有门口杂志栏上《青年文摘》、《课堂内外》、《格言》的出版日期以及支付宝、微信付款二维码说明着这家书店还勉强跟得上时代。

摞在地上的一堆书本

这般经营，书店落到这种田地也不是没有理由。

老板娘一直保持着克制的距离跟在身后，问及为何不进一点新书，她的眉间有一丝焦急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和麻木。她说，并不是没有想过给书店补充一点新书，但是这些旧货不清空，新书无处摆放。何况现在没人愿意逛书店，一味地进新书到头来只能和旧书一样，一起烂在店里。

“现在的小年轻，都捧着个手机，谁还看书啊！我在这里开书店30多年了，现在啊…都不买书了”。老板娘说。

对于旧书，老板娘用折扣的方式来处理，买五本送一本，并且打八折，在基本没有新客的情况下，假期时间，有一些老顾客摸过来照顾一点生意。“勉强撑着吧，也不能搬走啊，能搬去哪呢？”

谈到豆子咖啡馆，老板娘表示，在当时的情况下，她并没有意识到咖啡馆和书店已经形成了一种比较流行的“书咖”式经营模式，只当是两家临近的店互相照顾生意。所以豆子咖啡馆拆迁搬走，她只觉得很惋惜，并不知自己已错过一条让书店起死回生的路。问及是否考虑过撤掉几排书架，重新装修书店，做成书咖，老板娘露出非常为难的神色，改动太大，她不敢，并且现有的资金也不允许她给书店改头换面。

老板娘表示她也想寄希望于电商，把旧书挂到淘宝、咸鱼等网站低价脱手，但对于实际操作这一块，她却是一头雾水，“完全不会，不了解，就希望有一个师父能教教我”。

她看了一眼正在打游戏的儿子，露出了非常无奈的表情。

其实淘宝开店的流程百度一下就能清楚，会用视频播放软件播放网剧怎么会不知道如何百度，抑或是老板娘这一代人对互联网本质上还是不信任的，作者不便刨根问底。

离开的时候，作者询问老板娘是否可以给书店拍几张照片，她欣然应允，并且寄希望于这几张照片能给书店做宣传。

离开书店时，青年的一局游戏也正好接近尾声，传来了水晶爆炸的声音，但结局究竟是“victory”还是“defeat”已然听不清了。

依附学校的幸存书商

春节前是县实验初中那条路最安静的一段时间，学生放假回家，很多靠着学生做生意的文具店，奶茶店和炸鸡店都关门准备过年，夜晚的这条路上，新知书店明晃晃的灯显得异常醒目。因为生意做的一年比一年好，老板娘说话很有底气，她自豪地表示，就算是假期，她的书店也照样有生意可做。

灯光明亮的新知书店

今年是新知书店开业的第20个年头，因为离学校近，书店一直不愁没有客人，即便是这几年手机互联网对实体书店行业影响巨大，新知书店的销售额仍保持增长。老板娘透露，去年做了40万，今年的销售额保守估计有50万。

新知书店里“闲书”不多，只占据一面书架，但售卖的书籍却 “紧跟潮流”，东野圭吾的小说一直被各大书店列为畅销书，摆在入门的位置，在新知书店里，老板娘把它们摆在了小说架伸手可及的地方，旁边还有同样很火爆的《盗墓笔记》和《鬼吹灯》。蹭着《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网剧热度，新知书店书架上也摆上了原著小说。除了这一个小说书架，其他书架上摆满了各种教辅习题册，名目繁多，令人眼花缭乱。老板娘表示，她就指望着这些教辅习题册做生意。

浩浩荡荡的习题册“大军”

书店旁的实验初中是射阳县最好的初级中学，进了实验初中就相当于一只脚迈进了全县唯一一所重点高中，在应试教育一统天下的苏北，学校提升学生竞争力的方式是让家长不断地给孩子买各种习题册，通过题海战术来提高学生的水平。学校对学生的管控非常严厉，不允许学生携带任何电子设备进入校园并严格限制学生阅读闲书，而在家中，家长也积极响应学校的号召，不让孩子轻易触碰电子设备和课外读物。尽管电子书在普及，但是并没有渗透进初中学生这一群体，网购小说对于初中学生来说也近乎困难重重，没有网银，没有收货地址，想读小说只能通过实体书店的纸质书籍，学校周围几家书店小说的生意都还和往年一般，销量几乎没有下降。

伴随着新课标必读书目的增加，一些名著的销量反而实现了突破式增长。因为时间、版本等问题，家长们不太相信网购。新知书店老板娘透露，她每学期开学前都会向老师打听，有哪些书是即将会用到的，提前备好了货，每学期都能卖得很好，尤其是期中期末的时候，小书店人满为患。“周围的书店都没我家做得好”谈及此，老板娘的脸上写满了骄傲的神情。

和别家书店一样，新知书店的收银台前也摆放着一排排杂志，除了当月的最新刊，作者还注意到，有几本侦探杂志已经是两年前的刊号。面对疑问，老板娘解释说，这种侦探杂志不讲究时效性，内容刺激，初中生非常喜欢看；并且这些杂志都是二手货，以半价销售，卖得非常好。问到从哪里得来的这些二手期刊，老板娘透露，之前在微信上认识了一个叫做“看天下”的安徽书本批发商，这些二手杂志都是以半价的六折批发来的，非常便宜。在靠近收银台的小柜子上，还摆放着《魔道祖师》、《偶像练习生》等周边，“初中好多女孩子都喜欢那个什么蓝忘机（耽美小说《魔道祖师》的角色）、蔡徐坤，我们也跟着进了一点卖”，老板娘表示，准备再进一点杨超越，拜拜锦鲤。

话锋一转，老板娘谈到了自己27岁的女儿，毕业于广告专业的女儿平时会给妈妈支招，教她如何做宣传。在女儿的鼓励下，老板娘有发展电商的想法，之前在镇子上走亲戚的时候，有乡民加了她的微信向她订书，她觉得这种卖书方式能扩大业务。

和雅喆书店店主面临相似的问题，她对于开淘宝店所知甚少，不了解开店的流程，想找人来教，打算年后去工商局咨询这类问题；老板娘并不满足于目前状况，还想试试申请网贷把新知书店再做大一些，虽然受店铺面积的影响，再摆放几个书架比较困难，但是可以扩充一下书本的种类。

说起对未来发展的规划，老板娘显得非常激动，个体书店所面临的困境似乎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大影响，并且她知道，只要旁边的实验初中一直在，她的生意就会源源不断。

同样是在学校周边做生意的萃源书店就没有那么幸运，它虽不至于像雅喆书店那般门可罗雀，但是营业状况远不如新知书店，学校的差别导致了两个书店迥然的命运。

萃源书店旁边便是全县唯一重点高中的新校区，新校区建在东郊，学校周围有大片空地，商业用地非常宽裕，萃源书店规模比鼎盛时期的新华书店还要大，并且装修风格年轻化。书店分为两层，一层光杂志就有四个书架，往里走是大片的文具区，一些精美的工艺品摆在橱窗里；二楼书架分为畅销小说、文学传记和教辅类书籍。按理说，这样一个装潢精美、较为大型并且毗邻学校的书店生意应该非常兴隆，但书店老板娘却苦笑着告诉作者，书店的销售额每年都在下降。

高中和初中不一样，高中生学习非常辛苦，更没时间来读“闲书”了。“除了偶尔有大学生放假回家光顾光顾，我们家小说已经很久没卖出去了，隔壁两家也差不多，都比不过那家新华小书店。”老板娘谈起那家“新华小书店”语气中多有不忿。

在高中校区里，有一家新华书店的分店，新华书店和高中合作，学生可以刷校园卡直接购书，学校借此可以把控流进校园的书籍种类。高中周围的书店在教辅书这一块几乎没有盈利的空间，高中生面临高考，升学压力大，教辅一般由老师指定，老师在外联系书商为学生团购教辅，因为老师会指定教辅来布置作业，所以学生一般都会服从安排。有学生额外购买教辅，大多选择向学校里的书店优惠预订，校门外的个体书店在已成生态的高中教辅环境中很难分得一杯羹。

“卖书挣的钱还没卖文具挣得多，明年我看就把牌子改成萃源文具礼品店算了”老板娘自嘲。萃源书店主要营业收入来自文具，一些精美的手账笔记本销量非常好，其次就是工艺品，每逢节日学生会买一些当做礼物相赠，相比之下，图书的销量非常惨淡。

路在何方？

手游、抖音、微博等碎片化娱乐信息占据了人们的注意力，读书的人变少；kindle等电子阅读器分走了一部分实体书读者，对个体书店的小说等文学读物的销售影响较大，而淘宝当当则分走了另一部分实体书读者，留给个体书店的消费者已经很少。

所在区域对书店的经营影响非常大，书店大多依托学校生存，学生是这座小城最稳定的读书群体；学校的种类、学校的管理政策对书店的经营也有很大的影响。

大多数个体书店老板对电商甚至对互联网缺乏了解，缺少指路人。这和书店老板自身阅历有关，在信息爆炸的时代，作为一个生意人，他们在一定程度上缺乏对信息的获取和甄别能力。他们的经营能力和眼光也限制了书店的发展，他们普遍不了解在如今的形势下书店该不该转型，该往哪个方向转型，依旧以过去的经营方式支撑着。

转型电商开网店是否真的能够帮助个体书店走出困境，在大城市获得成功的书咖又能否在小县城取得成功，是否会出现多家个体书店联合经营的尝试，不得而知。苏北在不断向前发展，或许有一天，连锁经营的大众书局、诚品书店的触手也会伸到这里，到那时，这些个体书店是否会销声匿迹？

个体书店前路何？眼下依旧一片雾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