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宗教,但我敬畏宗教,敬畏宗教信仰,敬畏宗教文化。
期待了好久,为了一个人,执意要去大足石刻看一看。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样的背景下,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创造了怎样不朽的宗教文化。
这个人叫赵智凤,大足石刻的总设计师。
那时,大宋的气数将尽,宗泽已在三呼渡河中死不瞑目,岳飞已在十二道金牌中含恨风波亭,辛弃疾还在建康赏心亭上把栏杆拍遍,陆游还在满镜衰鬓中涂写血色书愤。
赵智凤,一个僧人, 是他红尘堪破一心向佛?还是他以佛之名普渡众生?七十余年的惨淡经营,七十余年风雨飘摇不改,他以苍天为室,大地为纸, 将胸中悲悯的蓝图缓缓向世人展开。
这是历史上第一次以个人之名的主持修建,也是历史上第一次有统一规划的总体设计。
他要想的太多,他要做的太多。选址,人力,物力,财力,历史,宗教,艺术,最重要的是,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图文并茂,将秀山凿空,将胸中的万壑佛,化石为像点石成金?
抚去历史的尘烟,在静谧幽深的佛湾中,仿佛依稀听出工匠们抚锤雕琢的声音,丁丁当当不绝于耳,和着赵智凤这个名字,在石头上响彻。
八百年,恍如昨日。 万尊雕塑依石蜿蜒,一个个撼人的故事,一幅幅动人的场景,在五百米画廊上,呼之欲出,亘古挺立。
地狱审判,因果业报,六道轮回,父母恩重,牧牛修心,佛教要义和世俗生活融合,通俗一如儿童连环画。千年的风侵雨蚀,吹笛少女的麻花辫依然清晰可辩,养鸡女孩神秘的微笑依然朦胧迷人,文殊左手的宝塔依然经年不坠,释迦牟尼涅槃时的侧卧,依然慈悲安详。
蓦然,万道佛光惊鸿一瞥,一种肃穆的金黄淩然蔓延石壁,千手千姿,纵横起舞,交错的指尖,蝶影翩飞,挟裹着满壁的辉煌直指人心。没有风,唯有一种圣洁的肃穆在流动。
人间的苦难太多。普救众生的手,蘸着扶养生命的仁爱伸向四方,超度着每一位朝圣者的灵魂。莲花台上,千手观音慈眉聚爱;莲花台下,众多信徒顶礼膜拜。
光线暗了下来。一座被镂空的石洞挡在面前。踏进石门,幽深黑暗 ,斑驳陆离的四壁模糊了视线 ,洞口上方由天窗射入的一束强光,如舞台聚光灯射在跪地问法的菩萨背影上。随着光线的折射、扩散, 周围的菩萨便在淡薄微明的光影中浮现出来。正壁三身佛像正为问法的菩萨答疑解难, 两壁十二圆觉菩萨凝神谛听。千年的化石慢慢复活, 血脉畅通、呼吸匀停,浅浅的微笑,飘动的衣袂,弥散着神秘与诱惑。水声滴嗒,光线迷蒙,声与影交织出一种勾魂摄魄的肃穆。
远离城市,远离喧嚣,虔诚地访一份深处的干静,我们鱼贯而行,看博大精深的密宗文化,独具匠心的造型艺术,在石头上开出一轴轴惊艳的花。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崖壁的草木枯了又荣,荣了又枯,而石像们却依然定格各自的姿势,千年无语,看尽人间的欲望、繁华、与凄凉。
我们是经不起诱惑的一代, 我们是悲哀的一代,我们呼喊着传统文化却又排斥着传统文化,我们炫耀着物质的丰满却又掩藏不住精神的枯竭。灯红酒绿,钢筋水泥已使我们的信仰硬化,我们不再敬畏,我们不再相信。
只有这刻在石头上的古老文明,千年挺立,坚持不退场,坚持不打烊。
2015年7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