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覆盖着草原，一直延伸到天尽头。积雪胡乱反射阳光，令人头晕目眩。
“在这苍茫的草原上没有父母兄弟，没有远亲近邻，也没有朋友知己，只有杀戮和抢夺。”
这话是我父亲告诉我的，并在他的身上得到了证明。他杀光了母亲的族人，只为抢一个女人。我时常会想起这句话，想起他说这话时抖动的胡须，想起当时毯帐里燃烧的火堆和明亮的马刀。
可笑的是，尽管父亲常给我讲些深刻的道理，可他并不爱我。从我出生开始，我们的关系就已经决定糟糕。据说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浑身是血，紧握着拳头，也不啼哭，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父亲，相视如仇雠。“他是来为他的亲人报仇的，终究会要了我的性命。”父亲把我交给了族里的老婆婆，撂下这句话，转身走出了敖包。
毕竟我是他的第一个儿子，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我也曾幻想着有朝一日能继承他的位置，接过他的弯刀，干一番令他钦服的事业。但是父亲更爱我的两个亲兄弟，并希望把首领的位子传给顺和他心意的三弟。
我十七岁那年，嘴角的胡须已经茂盛，腮帮的胡子也毛茸茸的。当意识到自己能离开父亲单干的那天，我第一次带人抢劫了一座汉人的村庄，抢回了女人、牲口、铁锅、麻布、盐和粮食。回来的时候，父亲总算露出了笑容，割下一块羊肉扔给我。也就是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像条狼被逐出了族群。
一个人在草原上无法生存。在茫茫的雪地里，我慌张地逃窜，分不清方向，不记得路程，最后在耀眼的阳光里坠下马去。当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顶简单的帐篷里。火噼里啪啦地烧着吊起的铁锅，一个女人在做吃的。她救了我的命，却不要什么回报，甚至拒绝了我送给她的佩刀。我开始还疑惑她为什么不把我绑起来像牲口一样卖掉，这样她就可以有三匹小马驹了，后来我明白了她需要一堵男人的胸膛。几天后，我连连叹息自己不得不离开她。因为我害怕父亲会找到这里。她大我三岁，却是个在八年里死了三个男人的小妇人。人们视她为不祥的女人，连最鲁莽的汉子也不愿搭理她。临别时，我没有说话，她也没有落泪。她三岁的儿子紧紧搂着她的腿，看着我离去。
我沿着额尔古纳河而下，四处流浪，结识了七个兄弟。八个陌生人歃血为盟，结义金兰，我排行老四。我们打家劫舍，像狼群一样神出鬼没，渐渐地拥有了自己的队伍。
我二十二岁的时候，兄弟间发生火并。我们劫掠了几家牧民，其中就有那个女人。老大是一个嗜酒色如命的饿鬼，要扒开女人的衣裳。经过一番犹豫，我还是拉住了他。兄弟们感到莫名其妙，老二还拔出了刀。我仓皇撒谎说：这是我的女人，只是失散了，你们没有见过，你们谁也不能动她。她吃惊地说不出话来。老二怂恿着老大硬来，老三把大家劝开了。那一晚，我和她躺在一处，在彻夜的恐惧中看到了晨光照进毯房。接下来离奇的事情发生了，温和的老三毒杀了老大，暴戾的老二杀了老三报仇。紧接着老二不清不白地死了，我成了队伍的首领，而她成了我的女人。
她对来说是带来好运的神祗腾格里。她带来的男孩子，对我很顺从，就像亲生的一样。于是我心生疑窦——我的身上是否真的流着父亲的鲜血呢？我的孩子是否会背叛我呢？
我早已厌烦杀戮和掠夺，宣称不管是什么部落的人，顺从我的皆可活命。于是，我的人马越来越多，如草原上的野火一发而不收拾。当然狼是除不尽的，羊是极其有限的。活在草原上，为保护羊群，只能同狼做无休止的斗争。
又过了漫长的五年，父亲的部落遭到了察哈尔人的攻击。我的两个兄弟被杀，父亲置身逃脱，被我收留。我痛恨他，奚落他，让他捡马粪，不仅仅是因为他曾经痛恨我，奚落我，更因为他酒醉误杀了我的母亲。看着他气呼呼的抖动的胡须却无能为力的样子，我对他说：你从来不珍惜拥有的东西，而我不会像你。
二十八岁那年，我与察哈尔人为争夺肥美的科尔沁草原决战。出发前，骑兵们排列整齐，饮酒高呼，其势达于蓝天，其声回荡在草原。马刀晃晃，大旗猎猎，威风凛凛，浩浩荡荡，可以一拼高低矣。父亲嚎啕大哭，大喊此去必败。我让人用锁链把他捆绑在木桩上。交战的时候，天竟然下起雪来，纷纷扬扬，让人睁不开眼睛，唯胡乱砍杀。双方激战正酣时，从察哈尔人右翼奔来成千上万匹黑色骏马，像盛夏夹杂着黑土的洪流一样势不可挡。我的精锐骑兵搂着马脖子、攀着马肚子，冲进敌阵后翻到马背上，挥舞着马刀，砍下惊慌失措的敌人的脑袋。马蹄掀起了白雪，刀刃染成了红色。
最温柔的东西往往是最残忍的。水少了泼到地上会干涸，火小了两指就可以捻灭，可它们一旦发起脾气皆不可收拾，用激烈暴虐的方式消灭你不愿看见的东西。雪就不同了，它们以极小的个体连绵千里，湮灭善良罪恶美丽和丑陋。战争过后，大雪覆盖了尸体血肉和刀剑，什么也寻不到了。假如没有马在寒风里嘶鸣，血融化雪花，谁会知道这里爆发过大战呢？
我们一直追击敌人到斡难河源头。这里因四百年前铁木真称汗而被视为圣地，而现在我做梦也想来到的土地竟然荒凉无比。河水软弱无力地流动，像将死的人。我割破手指，把鲜血滴进冰冷的河水，看着血丝流向远方。在那魂牵梦绕的地方，我总算留下印记了。
庆功的晚上，父亲喝了很多，最终酩酊大醉，胡乱吆喝，手舞足蹈。深夜，值夜的卫兵来报说父亲不见了，马厩里也少了一匹马。我带人沿着深深浅浅的马蹄印寻找。但雪越下越大，马蹄印消失了，四下查看竟无处循迹。我查人分开去找。我们高擎着火把，迎着风雪，如火龙飞驰在莽原上寻觅。在无意间，我们看到一匹马在雪地里吧嗒吧嗒地行走。父亲愚弄了我，早已经逃之夭夭了。
我气愤难当，亦如同进入幻境，往日里所做的见不得光的东西竟涌上心头——
十七岁的那个夜晚，父亲喝多了酒，忽然抽出了马刀，一边叫嚷一边朝我砍过来。我害怕极了，动弹不得。幸好母亲抱住了他，回过头，喊我快走。我滚爬起来，胡乱翻上一匹马，逃脱了。
兄弟之间的和睦如刀子越锋利越容易折断，如篝火越熊熊燃绕越尽早熄灭。虚伪的老二想当大哥，与我合谋毒死老大，嫁祸心肠耿直的老三。我在老二杀我灭口前，杀了他。最近我常想起老大嘴里流出的毒液沫子，刺穿老三胸膛的短刀，不免惊悚失魂。老二，我倒不怕。打斗中，他拼尽全力企图扼断我的脖子。我抓起一支火棍戳瞎了他的双眼。他死有余辜。当然那一天如果我被老二干掉了，也是罪有应得的。
也是我向察哈尔人告知父亲部族的虚实、挑拨他们的关系，让他们像狼一样互相吞噬。当他们都躺下喘息舔伤的时候，我有足够的力气把他们都消灭掉……
这些本都是要烂在心底的秘密竟然在这雪夜如鲜血般迸发出来。同时内心忽然闪出一个念头：今后不必猜疑我的孩子，包括非我所生的，敢于向老狼挑战的小狼不是更有出息么？老狼不正是害怕自己禁不住愤怒嫉妒咬死小狼，就早早把小狼赶出狼群吗？也算是一种保护吧。千百年来，草原青黄轮回辗转，不正是生命的兴替么？
突然，人马俱惊。我紧紧勒住缰绳，前面的光让人睁不开眼睛。定睛一看，我命人不必再追了，掉头奔驰。
那是因为火红的太阳从壮阔的地平线窜了出来，放射无数金光，昭示着黑暗已尽，白昼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