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家里今天来了很多客人,七大姑八大姨的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老亲戚,热热闹闹的坐在一起聊着天。而我和五六个年纪相仿的朋友们坐在院子里围着一个小石桌也随意地说着闲话。
我有多大?大约七八岁?也许八九岁,一时之间弄不清楚,但是心情是愉快的,因为我总是很喜欢我的表弟表妹或者任何的朋友,跟他们在一起我会开心。
但是,聊着聊着,感觉气氛不对了,因为我看见了我的父母阴沉着脸,在院子厨房与屋子之间来来去去,很忙碌地做饭端菜。
我的心开始惴惴不安了,一定是我没去帮忙包饺子吧,一定是我没去帮忙烧火洗菜打杂吧,这么多客人得包很多饺子做很多菜呢,我怎么没想到去帮忙呢?我开始悔恨自责起来,夹杂的还有更多的害怕,害怕突然劈头盖脸而来的厉声责骂。
那现在要去帮忙吗?不,我更不敢去了,因为看情形,菜和饭已经基本准备完毕了,父母正往屋里桌子上上菜呢。如果最后时刻才去帮忙,我能预见到的最可能的结果就是在这么多亲人面前,得到最难堪的回应,我甚至已经脑补出他们那张极度愤懑不满的脸,我很怕。
我再也无心聊天,如坐针毡地默默坐在那里,内心在又悔又怕中煎熬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时刻准备着去承受狗血临头般的责骂,最终并没有。也许父母终于还是顾及到这么多客人,影响不好,所以没有发作。
2
好不容易熬到该吃饭的时间,亲戚们都陆陆续续地落座了。我给他们拿酒拿烟,拿筷子拿饭,拿饮料,照顾小的孩子,竭尽全力去照顾好每一个我能照顾的人。一是我确实很爱我的亲人希望他们在我家吃好喝好,二是小小的心里也期望能通过做多一点事情因此让自己在父母那里好过一点,但我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无论如何,我的眼前出现的都是他们那厌烦的眼神和拉长的冷脸。这跟他们爱不爱我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只是觉得一眼就能看透我的伎俩:我这么做是在讨好他们,以弥补曾犯下的错误,并且完全不会让我得逞。但他们也许不会知道:我也早已看透了他们的想法, 但还是尽力去做一些能做的事情。这些默契不是一朝一夕得来的,我已经习惯了。
3
已经忘记为什么了,反正是因为一些我做不来的事情,父母带我去看医生,而且我知道是心理医生。我来到一个屋子里坐在一只本该病人坐的凳子上,前面是一张长方形桌子,再前面就是医生的位子。
在医生的位子上,我看到干大(干爸)坐在那里,我说:“不行干大,你是我的亲人按要求你要回避的。”干大听了就出去了。这时干娘又坐在那里了,我说:“不行干娘,你也要回避的。”干娘听了也出去了。
这时来了一个瘦瘦高高的穿着黑色衣服的老年男人,坐在了医生的位子上,脸也瘦瘦的,旁边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的,应该是他的助手。
我觉得医生可以了,可是看看身后的父母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都在,不免觉得不好意思,想让他们出去。但是他们一脸严肃地坐在那里面向医生,没有丝毫要出去的意思,我转脸看了看医生,他不说话也没有丝毫要赶他们出去的意思,只好作罢。我总是这样,别人一强硬,我就妥协了,也许觉得自己可以忍受吧。
4
于是,开始了。女助手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刚要回答,身后人群里有一个女人突然问女助手身旁的一瓶葡萄酒从哪里买的,好不好喝。女助手拿起那瓶酒开始热情地与那位提问者展开了热烈地讨论。
而我就被晾在那里,被这样对待心里很不快,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她俩就那瓶酒讨论完毕。女助手才若无其事地转过脸来示意我回答问题,毫无愧色。我只能重新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专心回答她的问题。
女助手对我提了五六个问题,具体什么问题已经想不起来了,但我记得回答地很流畅,自己感觉问题比较容易,回答时声调控制良好不高不低,吐字清晰,发声自然,很有种考试时胸有成竹地感觉。
然而,她问道:“你的声音为什么太小了?我几乎听不到。”我也很奇怪,自己觉得声音很大啊,足够约一米半外的她,甚至身后一堆人听的清清楚楚的了。我便将声调提高了很多,几乎有点像喊了,说:“我的声音还不够大吗?”发出的声音震得我自己的耳朵都有点不舒服了。但是女助手说:“不,你的声音太小了,太微弱,你到底把你的声音藏在那里了?”
我也很疑惑,我那么用力地说话,为什么她还是觉得声音太小了?我的声音哪里去了?
女助手说:“用英语说说你今天经历的事情吧。”
于是,我开始用英语叙述今天发生的事情,我说的很慢,用的也是最基础的句子,但是很流利很通顺,就那样慢慢地说下去。
从与朋友们聊天开始说起,说到自己的心情,说到父母的忙碌,一直说,说到自己的怕,说到父母的脸色,突然就说不下去了,眼泪哗哗地就从眼睛里水注般流下来,我捂着脸痛哭,泪水就像冲破了堤坝一样根本无法停止,内心的苦痛随着眼泪一起如山洪暴发般倾泻,我痛哭着,仿佛整个世界只有我一人。
黑衣的老年男医生走到我的面前,拿起我的双手让我抱着他哭,我抱着他好似有了依靠的力量,哭得更厉害了。哭啊哭啊,泪水依然像奔腾的大江,没有丝毫的减弱。哭啊哭啊,仿佛我汹涌的泪水正在奋力冲刷掉那顽固贴牢在我心灵上的苦痛。
那苦痛像一块巨大的石头重重地压在我的心灵上,是黑色的巨大的一团,是的我看见它了,我也看见它正被我的泪水一点一点地冲刷,一点一点地减小。哭啊哭啊,泪水太多了心里太痛了,根本无法停止。
5
我被自己很大的哭声逐渐惊醒了,原来是梦一场。但我仍无法停止,仍大哭了一会儿,才转为深重的抽泣。清醒多了,抹去自己满脸的泪水,扭头看看女儿,还在熟睡中,幸好没有吵醒她。
躺在清晨的微光中,我有些疲累静静地回忆着梦里的一切,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的声音到底去了哪里。一阵伤感,泪水又一次涌了上来。
我并没有藏起我的声音,之所以女助手听不到我的声音,是因为不知从何时起,我就再也没有发出过我的声音,再也没有发出过我心里的声音。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曾有过很快乐的童年生活,追着一群稍比我大的邻居男孩子们跑来跑去,拿着树枝打仗,晚上捉迷藏,翻墙爬树,有时晚上甚至一大群孩子聚居在奶奶家屋后编故事打着手电演话剧。 只是这个时光太短暂了,我的记忆里只有一些零星的片段。
可是我也清楚地记得我与父亲发生冲突的那一个晚上。也许是五六岁, 真的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哥哥、弟弟在那里看电视,他照例又喝了很多酒,摇摇晃晃进了家门,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让我们兄妹三人排队跪下,好听他教育我们。以前也跪过,哥哥弟弟老老实实就跪下了,但是这次的我有些不一样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作为女孩自尊心会来的早一些,那天的我抵死不跪,无论那个人如何咒骂,我都坐在那里,用沉默抗拒。最终我也没有跪,画面定格在跪着的哥哥和弟弟之间给我留的位置。但是从这一天开始,我的生活也从此改变了,因为我成了他的死对头。
照妈妈的说法:他喝醉了,跟他计较个什么,配合他一下不行吗?连一向对我温和的奶奶也劝我:他就是这号不着调人,别跟他计较,再怎么说也是你爸,你还要他养着呢?听奶奶的劝啊。我没有听劝,小小的我不知为何那么倔强,抗拒向他低头,鄙视他借酒装疯,但是自己也过上了噩梦般的生活,直到自己离开家上大学工作,噩梦缠绕了自己二十多年。
是的,从那以后,我能看见龌龊、辱骂、暴躁、冷漠,我却什么也不能说,给谁说呢。我感到孤单、恐惧、伤心,却找不到求助的人,只能咬紧牙关默默承受。就这样从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我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或哭醒,梦里有鬼有怪有毒蛇有恶狗。工作后一年回一次家, 回家前都是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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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活的艰难,却也从未放弃。
读书、学习,我希望自己可以努力让自己活的容易些,噩梦渐渐地消失了,甚至我能在梦里杀死各种毒蛇去救自己的亲人。
今天,我终于看到了压在我心灵上的这块石头。它如此沉重,如此阴郁,沉积了二十多年,一直隐秘的重压在我的心灵,让我不能自由呼吸,自由表达,我终于看见它了,梦中的泪水快要将它冲刷殆尽,我感到自己轻松了很多。
人生短暂,一定要努力,让自己过上想要的生活,让爱自己和自己爱的人开心。畅快呼吸,恣意人生,挺直腰杆,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