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年姑娘
公交车淌过一滩积水,溅湿了付茗茗的棉麻白色长裙。
裙子上浸着污印,衬得付茗茗那张淡漠的脸越发幽怨。
这是她思来想去挑了半小时才决定好要穿的裙子,出门不到五分钟,站路边打个的的功夫,就被泼了半身脏水。
在光鲜亮丽地迟到和狼狈不堪地准时赴约之间,付茗茗坚定地选择了前者。回家换衣服时,母亲那双圆而大的眼睛从麻将桌上移开,刚要开口,被下家一声破了音的“自摸”给顶了回去。记完账,母亲扭头看向回旋木梯上付茗茗的背影,转身冲厨房喊道:“郑姨,来替我打一把。”
付茗茗换上另外一条裙子,还是白色的。吴天泓说过,她穿这条白裙子,就像一朵行走的白莲花。当时付茗茗就体会到什么叫代沟了,“白莲花”在吴天泓那一辈的人眼中代表着纯洁而不可亵渎,在她这代人看来,可不这样。尤其在付茗茗眼中,“白莲花”简直就是绿茶婊的代名词,她这个别人眼中的绿茶婊,就是靠把自己装成一朵白莲花才成功钓上吴天泓的。
没法子,男人就吃那一套,尤其是老男人。
母亲推门而进,走到穿衣镜前,替付茗茗把掖在裙子里的及腰长发弄出来,后退一步,微仰着头打量起高她一小截的女儿:“姑娘长大了,是要穿得漂亮点。”
漫不经心瞥了眼镜子里母亲的脸,付茗茗转过头,目光留在母亲眼角边的细纹上。
母亲的底子比她见过的很多女人都要好,要不然当年父亲也不会相中这样一个脑子里只有吃喝拉撒打麻将的女人。
一年到头,母亲化妆的次数屈指可数,可她总能将那些从不素颜的女人比下去,不亲近的人如果不细看,是看不出这张白白净净五官立体的脸上有什么问题。
“当然啦,漂漂亮亮地才叫女人嘛。”付茗茗转回身子,对镜拨弄几下披散着的头发,心想,问题就出在母亲那双眼睛上。
那双杏仁般的眼睛,有着漂亮的形状,却毫无内容。
谁都能透过这双眼睛看到母亲的心。看得出她高兴还是不高兴,愿意还是不愿意。这双没有城府的眼睛总能带动着表情、神色、语言,将母亲彻底出卖。难怪她在麻将桌上赢来的钱少之又少,输掉的钱数不尽数。不会算牌,还不加掩饰,她不输谁输?付茗茗想着,拿起手提包。
“妈,我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母亲跟着她走到门边:“今晚在家睡还是回宿舍?”
付茗茗就读的大学离家只有两公里路程,往常她几乎从不住校,近两个月回家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
“回宿舍。”
“真是回宿舍?”
付茗茗抬起涂了裸色眼影的眼皮,对上母亲的眼睛。那双眼睛告诉她,母亲知道了。
挺直的背微微垮了垮,付茗茗飞快翻出个白眼:“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管过我,怎么大学快毕业了反倒对我上心起来?”
母亲摇摇头,漂亮的眼睛湿润了,看上去尤其无辜。
“茗茗,你一直都那么乖,我和你爸都觉得应该给你更多自由。”
付茗茗挑起眉,又薄又小的两片唇夸张地动着,说出压在心里很久的刻薄话:“我要是不乖,爸爸还怎么一门心思做生意,你还怎么朝九晚五打麻将?”
这招是从未用过的杀手锏,付茗茗没想到威力会强到让母亲泣不成声。
“我只是......茗茗,我只是担心你......女孩子经常夜不归宿......”
“会怎么样?不检点?很危险?”付茗茗一字一顿,咄咄逼人。
母亲摇着头,眼神仿佛承受着天大的委屈:“你怎么可以这样?茗茗,你已经二十二岁了......”
付茗茗退回房间,隔着几米距离冲母亲低吼:“你都四十三岁了,怎么还是这样?打了大半辈子麻将,赢了几个钱?嫁给爸爸二十多年,了解他多少?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在外面干了什么,你知道多少?生下我二十多年,我心里怎么想的,你又明白多少?你从小到大过日子都是这么不走心吗?”
付茗茗夺门而出。
计程车里放着Jolin的《假装》,司机好像很喜欢这首歌,调高了音量。付茗茗在后座上补了补粉底和口红,对着圆形小镜子抿抿嘴,看见自己红了的眼眶,叹口气,将镜子狠狠塞进包里。
走进约定好的咖啡厅,付茗茗目光搜寻着左边靠窗第三桌的位置。
那女人短信里告诉付茗茗,自己在那里等她。
干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还没走,挺有诚意的嘛。付茗茗心里讥讽,面上浮出笑容,温和纯净的那种。
那女人看见款款迈进的付茗茗,也微笑着,眼睛里是看不出喜怒的平稳。
棋逢对手,付茗茗发现。
“不了解你的口味,就没先给你点单。”那女人从容地露齿而笑,不卑不亢。
付茗茗在她对面坐下,将手提包放在腿边,对凑过来的服务员说:“Cappuccino,thank you.”
中规中矩的灰色连衣裙,浅淡雅致的妆容,自然得体的仪态,付茗茗看在眼里,心里的底气少了一两分。
“跟你爸一样,都喜欢Cappuccino,你爸每次喝咖啡都点这个。”
付茗茗迎上那女人亲切的目光,笑起来眉眼之间投递出清甜:“那是因为我爱喝。我爱的我爸爸都爱。”
女人搅动着杯子里的小勺,兴趣盎然地看着她:“哦?那我可得好好听听你还爱什么,能更了解你爸爸。”
“我还爱我妈。”付茗茗想都没想,说。
女人微笑的嘴角咧得更开了,完全不介意。
“我妈嫁给我爸二十三年了,他们感情有多深你是没法理解的。”付茗茗笑容淡去,姿态端了起来。
抿一口咖啡,那女人放下杯子,丝毫不为付茗茗态度的转变所动,那副亲切面孔上,还多了一丝担忧:“你爸爸最近心情很不好,我们正想办法解决资金周转的问题。”
付茗茗懂她的意思了。父亲最近心情不好,母亲和付茗茗不知道,而她知道;父亲最近资金周转不开,母亲和付茗茗不知道,而她不仅知道,还帮忙一起解决麻烦。
付茗茗的预感越来越真切,这一仗,她和母亲怕是赢不了了。
倚仗着强大的自尊心在咖啡厅里捱过一个小时,所有想知道和不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付茗茗面色平淡地离开,转身后,不由自主换上最真实的表情,吃了瘪似的难受。
家里的麻将桌空了,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着付茗茗,笑嘻嘻地迎上去:“回来啦?”
“嗯。”
付茗茗不敢用自己发红的眼睛去看母亲发红的眼睛。
“郑姨煲了凤爪鱼尾红豆汤,还剩好多,你尝尝?”母亲没等她回答,已经往厨房走了。
“妈,我......”
“怎么了?”母亲停住脚步,回头。
“我想跟你谈一谈。”
“吃饭了吗?”
“没有。”
“先吃点东西吧,总不能饿着肚子谈事情呀。”母亲笑脸盈盈,红肿的眼睛眯成一道缝。
付茗茗看着母亲的眼神变得怜悯,点点头,在餐桌旁坐下。
吃到一半,母亲起身回房间拿药。母亲说她感冒严重起来,喉咙疼得厉害。
付茗茗孤零零坐在餐桌上,喝下那碗混了自己大把眼泪的老火靓汤,铁了心要让始终被蒙在鼓里的母亲知道真相。
母亲的房门闭着,付茗茗扭动把手,轻轻推开门。
侧躺在床上的母亲背对着门口,双肩微微耸动。
付茗茗轻轻合上门,转身走上楼梯。
她每一个台阶都走得很慢,走完的时候,突然想起几天前,吴天泓点着她的鼻子佯怒:“你这个小坏蛋,竟然偷偷在我衬衣领子上印了个口红印!幸亏那天她懒得洗衣服,不然怎么了得!”
付茗茗靠着栏杆,呆呆看着楼下,想起了计程车里听到的那首歌。
假装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