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117年，世界上最后一头鲸鱼死去了。

这头鲸鱼大家叫它伍德。

曾经人们为了不让它太过孤独，而制造了一整个“鲸群”陪在它的左右。十几头人工制造的深渊巨兽在深海中游荡，与真正的鲸鱼毫无二致：它们同伍德一样，一同歌唱一同觅食一同迁徙。这件事情一度成为人类科学史上的创举与美谈，人类终于可以制造出足以媲美真正高级生命的机器了。而伍德也终于不用孤独的在海中游荡。人们欣慰的看到，这些机器鲸鱼与伍德相处得非常融洽，伍德深信它们就是的自己的伙伴。然而人们都不想承认的是这些曾经生活在地球上的温柔巨兽已经不可挽回的灭绝了，一头鲸鱼的生命终有尽头。直到那天，伍德寂静的死去了，没人知道它巨大的尸体用了几天才沉入海底，也没人知道它是否是真的不带孤独的死去。很快，连陪伴伍德到最后的那些“伙伴”也都被人们遗忘了。直到那一天……

莫尔岛有着世上最温和的海风和最平静的海岸。然而不知道从哪一天起，这座岛与文明失去了联系。好像岛上的一切忽然在某天被定格了一样。然而却又和定格不同，这里的时间是流动的，所有的事物都是鲜活的：城镇上的人们依旧照常生活。只是人们好像把生命之外的东西舍弃了。路边巨大的广告牌不会再亮起，随处可见的公交车站也再不会等来任何一辆车。站牌上的字体依稀可见，自由生长的青藤攀缘而上，把站牌湮没在疯长的绿植中间。路边的汽车安静的停靠着，在风化和腐蚀下漆面大片的剥落了，锈迹延着轮骨蔓延，最后和青苔混在一起。仿佛在这里消亡和新生是同时进行的，文明的造物在一点点消逝，鲜活的生命在这里肆意生长。

然而这里的居民居然可以就这样相安无事的生活，有关文明的东西人们从未忘记，却再也没有人提起。如今这里唯一能与文明取得联系的只有一列火车。这列火车曾经见证了人类工业文明的辉煌。它不需要人类驾驶，也不需要添加能源，它只需按照人类设定好的程序周而复始的运转，即便沿途的车站都已经荒废了，即便再也不会有乘上它去旅行了，即便人们已经忘记了这列火车能去向哪里，它依然忠诚的在轨道上行驶，直到地老天荒，尽管从很久以前开始这列火车上就再没有一个人了。发达的科技给予了它精确又稳固的构造，却没有预计到它孤独又可悲的命运。

在一个无比平常的午后，一件事情让这个原本平静的小镇燥动了起来。在莫尔岛的西海岸上，有人发现了一头无比巨大的，搁浅的鲸鱼。说是鲸鱼，却又和鲸鱼不同，它早已死亡，四周却丝毫没有腐败的气味，反而是有些地方的皮肤开始溶解，变成果冻一般透明的质感，最后变得如同水晶颗粒一般散落。镇上的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敢靠近它。

过了今天贝瑞就十七岁了，从出生开始，她就生活在这座岛，她的身上也如同这座岛一样，散发着鲜活的生命力。她留着齐耳的短发，面容干净，她清瘦、清新、清清爽爽，就好像莫尔岛傍晚吹过船角的温柔海风。

十六七岁的少女，总是对世界有着不同的看法，总是对新鲜的事物充满了好奇，今天她想自己做个决定。她偷偷溜出家门，穿过小镇，她想亲眼看一看那条巨大的又梦幻的鲸鱼是什么样子。

今天的天气让人特别舒畅，风很温和，云也散漫，太阳在向海面靠近，不知不觉燃起了晚霞。人总会对巨大的事物心存天生的敬畏，这是当贝瑞第一眼看到巨鲸时的真实想法。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慵懒又安静的口琴声，被夕阳拉长的影子，被晚霞映红的海面，还有温柔抚过的海风都让贝瑞有些沉醉。巨鲸的身躯在夕阳的映照下变得越发透明，如同水晶一般。贝瑞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又让人震撼的东西，她不由得伸出手来想要触摸一下。可她的手还未碰到，口琴声就戛然而止。

“不要！”

一个略显青涩的声音紧张又轻柔的喝止了她：“你不可以碰它，你会毁掉它……”

贝瑞忙收回手：“哦……抱歉……我只是好奇，我不会破坏它的……这个大家伙是你的么……”突然的声音让贝瑞有些慌乱。贝瑞转过身来，才发现原来说话的是一个清秀的少年，他的眼神无比清澈，淡蓝色的眼睛就像星空一般璀璨。他正向贝瑞走来，在夕阳的照射下，他的整个轮廓都光明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单薄又青涩的少年，身上会有着一种像海一般沉静的气质。

“你可以叫我‘蓝’……对不起，刚才没吓到你吧，我也没有恶意的，只是有些原因，它是不能被人类碰到的……”

贝瑞有一点紧张：“嗨…蓝…我是贝瑞……你的口琴吹的很好听……我其实就是为了看一下的……内个……如果……刚才我碰了它会怎么样……”

“它会消失，不过没关系，它已经死了，总会消失，只不过它是我的朋友，我想再陪它一会儿……话说你是专门为看它而来么，你喜欢鲸鱼吗……”

“它……就是鲸鱼吗？……它好巨大，我以前只是听说过，今天是第一次见……”贝瑞的眼中闪着光亮。

蓝眯起眼晴微笑着摇头，一面向贝瑞伸出手来：“过来，贝瑞，和我来……”

蓝拉着贝瑞的手，走到巨鲸的一侧。贝瑞看到了一只篮球般大小的眼睛。虽然已经死去了，可是贝瑞依然从那只眼睛中看到了奇异的光彩，那是如深海般深邃的蓝，还有如星空一般平静而绚烂的沉寂。

“贝瑞，你看到了什么？”蓝微笑着问。

“呃……眼睛……蓝色的，还有……我的倒影……”

“还有别的么，再仔细看……”蓝在引导着贝瑞。

贝瑞把目光投入了巨鲸的瞳孔中，当她凝神看去，不禁惊呼出来：“哦！看到了，那是……它的瞳孔中有字！”

贝瑞对眼前所看到的东西感到不可思议。她在巨鲸的瞳孔中看到了一串极细的金色的英文手写字体——Rupert。她迫切的追问蓝这是怎么回事。

“鲁伯特，是它的名字……”蓝就像讲故事一般向贝瑞解释，“没错，就是像你想的那样，它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生命，它是被人制造出来的，我们叫它类生命……”

“人类……制造的么……”贝瑞不禁更加惊叹。

“没错，除了不需要补充食物之外，它们的行为几乎与生命体没有任何的区别，而且它们的寿命几乎是无限的……”

“可是如果它们的寿命几乎是无限的话，那么鲁伯特怎么会死去呢？”贝瑞越发迷惑。

蓝低下头沉默了几秒：“是啊，为什么会死去呢？我也不知道，如果站在一个真正的生命的立场去思考也许就能明白了吧，类生命不会像真正的生命体那样繁衍生息、生老病死，它们只需要每隔一断时间回到‘母巢’重塑一次以代替新陈代谢，这样它们就可以近似的永生下去的……今天其实本应该是鲁伯特归巢的日子啊……”

“那这么说，鲁伯特是因错过了归巢日吗？所以才会死在莫尔岛的海岸？”贝瑞的语气带着迫切和惋惜。

“不……它明知道今天它必须回到那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它执意来到这里，我一直陪着他，直至它死去……”蓝的声音虽然平和，但颤抖的声音掩盖不住他的悲伤与孤独。

贝瑞听完蓝的话却像明白了什么一样，反而安慰起蓝来：“其实我大概能理解鲁伯特的心情吧，谁都可能会有那么一个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一看的地方不是吗？就像我今天一样，哪怕所有人都阻止，我也会义无反顾的去想去的地方吧，漫长而没有尽头的生命，又有什么趣味可言呢，不要为你的朋友难过，难道你不觉得鲁伯特从今天开始才更像一个真正的生命吗？它是你的朋友，你应该更了解它吧。”

蓝仿佛是被贝瑞的话触动了，他沉默了一会，眼神终于又重新恢复了鲜活与清亮。他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却又很坚定的对贝瑞说：“谢谢你……”

晚霞渐渐的退去了。暮色升起，巨鲸的身体显得更加的梦幻，几近透明的身体散发着幽蓝的萤光，不时崩落的碎片化成闪光的粉未在巨鲸周围升起，在黑暗之中显得格外的漂亮。

蓝拉起贝瑞的手对她说：“借你的手用一下可以吗？”

“可以……可是……要做什么……”

“大概是道别的时候了，准备好了吗？贝瑞。”蓝把手轻轻的放到了鲁伯特的额头上抚摸。他拉过贝瑞的手也放到了贝鲁特的身上“来……贝瑞……像我一样……”

贝瑞还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当她的手刚刚接触到鲁伯特的身体，神奇的一幕出现了。细密的裂痕从她触摸的地方开始生出，而后以几何倍的速度在巨鲸的身体扩散，由远处看去就像是被贝瑞施了魔法一样，如同一片白霜覆盖过去。

“嘭！”

一声沉闷的响声过后，鲁伯特巨大的身体居然倾刻间化成了无数冰晶一般的碎屑而轰然消散。无数雪花般闪着蓝色光芒的碎片升起又落下，整片海岸都被这蓝色的萤光照得通亮。在星空的辉映下，海面显得更加平静。这里，仿佛成了人间绝景。

“再见了，鲁伯特……”眼泪从蓝的脸上滑下来，他在认真的告别。

贝瑞惊呆了，她来不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她只是呆呆的看着。

“原来……碰了真的会消失……”贝瑞讷讷的自语道。

“不用紧张，贝瑞，你知道吗，像鲁伯特这样巨大的类生命体都是靠核能来驱动的，一但死去动力就会失控。所以它们死前给身体下达的最后一个指令就是‘降温’，这会耗尽它所有的体液，让它的身体变成比玻璃还要脆的质地。然后极高的温度又极速的冷却，这会在它的身体之中积蓄足够的应力。所以当它接触人类湿润而带着温度的皮肤时应力就会瞬间释放，尸体会在倾刻间崩散瓦解……”看着贝瑞惊呆的样子，蓝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慌乱的解释起来。“总之我是不会怪你毁坏它的，谢谢你，陪我一起向鲁伯特告别……”

在碰到鲁伯特的身体之前，巨鲸对她来说好像只是一个好奇的对象。可是她经历了刚才那如同仪式一般的告别之后，似乎忽然间与鲁伯特建立了某种联系，有了感情，居然也流下泪来。她也想不明白，回过神来，咯咯的笑了起来：“没关系呀，鲁伯特也是我的朋友……”

“你也是我的朋友……”蓝温柔的笑了。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深夜。贝瑞见到蓝时甚至都没有想到原来他是一个如此爱说话的人。他们坐在一起一直聊天。蓝向她讲了真正的鲸鱼是什么样子，他说曾经它们是地球上最巨大也最温柔的生灵，他说真正的鲸鱼即便死去了，它们的尸体也够滋养其他的小生命繁衍生息几十年……他还讲了伍德的故事，还说外面的世界与这里大不一样，类生命好像已经失去了人类的控制，人类对他们又依赖又畏惧，似乎随时会对立起来……

蓝好像很久都没这样和别人说过话了，他喋喋不休的说了好多，直到贝瑞不自觉的睡着了。

于是蓝拿出口琴，他吹了一首舒缓又轻柔的曲子。他吹的很轻很慢，就像朦胧的星光一般。他本以为贝瑞已经睡熟，可是听着他的口琴声，贝瑞居然睡眼迷朦的和着音乐轻轻哼起来：

あの栅を飞び越え

野に咲く花眺めて

労う言叶をかけたくなる

涙が流れ　时は过ぎ

恋の终わりに　优しくなりたくて

泣かない　寂しさに

だんだんと揺らいで

堕ちそうになるけど

贵方のことは　忘れることにしよう

野辺の花は　乗り越える

言の叶は话さない　伤ついても

咲きなさい　开きなさい

……

贝瑞刚好知道这个曲子。她的嗓音格外好听，带着一丝睡意的沙哑与懒散，还有着一点未经修饰的稚气。这大概是蓝听过的最动人的歌声了。

贝瑞己经许久没有听过这个曲子了，毕竟有些古老，所以今天听到蓝的吹奏，感到格外的亲切和温暖。她笑的很开心，幽幽的萤光映在她的脸上，美得像个天使。

蓝说：“谢谢你，我今天过的很开心，不过我明天就要走了，我要去陆地……”

“真的么，那你正好可以乘那列火车，好像它就会通往陆地吧，尽管好久都没有人再乘上那列火车了。如果我没记错时间的话明天上午它就会到莫尔岛……”

“好……那么我天亮就送你回家，然后去乘火车……”

“不，我也要乘一次，我们同行好吗……”

“可是.......离开这里真的没关系么……而且你有没有想过要去哪里……”

“没有啊，不过这是我从小就有的梦想，我想去看看莫尔岛外面的世界。我可以一直坐下去，看看前面无数没看过的风景……反正最后它还会回来这里……”

“你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没有呀……但现在不同了，因为有你同行……我觉得很高兴啊，你呢？”

“我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