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了奥地利作家彼得·汉德克。他被视作“德语文学活着的经典”,世人把他当做一个充满后现代风格的作家,一个先锋派。
知道汉德克的中国读者,念念不忘是他的戏剧《骂观众》,这个愿意“成为托尔斯泰的后代”的作家,留着一头“披头士”式中长发,长年独来独往,他用叙事表达梦想,试图打破语言的束缚,描述人们孤寂迷茫的生存状态。
彼得·汉德克29岁时,他的母亲自杀了。
身为作家的儿子觉得“她把所有秘密都带入了坟墓”,他认为那是母亲的一种解脱,甚至为此而骄傲。
但是,这种不被人理解的骄傲狂喜里面,总是隐含着巨大的悲痛。母亲以这样极端的方式告别人世,她轻描淡写的遗书背后,隐藏着一生没有完全释放的遗憾与伤痛。
于是,就有了自传体式小说《无欲的悲歌》。
《无欲的悲歌》可能是汉德克诸多作品中对读者最友好的、最易读、最敏感又最纠结的一部小说,作者极力在文中保持一种冷静甚至漠然的态度,但细心的读者都能从字里行间读出一种巨大的悲痛、恐惧甚至愤怒。
在小说的结尾,母亲曾无奈地说,“我根本就不是人了”。
人是什么?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每一个身处人生困境的人,无论你受制于原生家庭,还是深感时代不公,亦或者早早的失去自我和梦想,你都能在这本小说中与母亲共鸣。
小说的开篇就吊足了读者的胃口,是一则耸人听闻的报纸新闻讯息,“星期五深夜,A地一名51岁的家庭主妇服用大量安眠药自杀”。
这个女人是谁?她为什么要自杀?答案很快就揭晓了,这个女人就是作者汉德克的母亲。
该用什么样的文字写自己母亲的死,很多人会想,接下来就应该追忆母亲的生命历程了,但汉德克从不单单以情感取悦读者,而是用刀子般犀利的语言,从描述的对象中抽离出来。
叔本华说,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能满足,便会痛苦。
谁没有过鲜活的欲望呢?汉德克的母亲也曾有过,而为什么她又丧失了生的欲望呢?这要从她的家族说起。
小说中描述了,母亲大约生于1920年的奥地利,她的祖上一直都为贵族或教会做工匠或农民,没有自己的身份、财产,一向贫困。直到她父亲这一代,也就是汉德克外祖父开始,慢慢有了积蓄,但职业主要还是木工,始终不算富裕。
在经济大萧条时期,汉德克外祖父两度破产,生活对于他来说就剩下熬和省钱,他不抽烟、不喝酒,始终本分,默默无闻,不敢有任何娱乐。
汉德克后来回忆说,外祖父的人生平淡、保守得令人恐惧,最后,累了、倦了、病了、死了,“一切都随着死亡而圆满”。
“身为一个女人,出生在这种环境里,从一开始就是致命的”。
母亲是五个孩子当中的倒数第二个,在这种压抑一切个人欲望的环境中,唯一的好处就是安全,没有人关心过她的未来。在当时人看来,女孩子的命运早已注定,无非是结婚生子,然后衰老死亡,几乎没有例外。
但母亲恰好是一个爱读书的孩子,她青春活泼,想要更理想的生活,但这一切戛然而止。
故事的开始就是少女时期的母亲重新被唤起上学的欲望,她去乞求自己的父亲,结果却不尽人意,长辈摆摆手就足以毁灭一切希望。等待她的就是开始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妻子,做饭、干家务,恭敬地站在男人牌桌旁。
青春是叛逆的,母亲离家出走了。
十五、六岁的少女,独自在外地打工,从洗碗工、清洁工做到厨师,开始学着去享受都市的社交生活,她摆脱了拘谨,变得独立,不再约束自己的天性。
“没有恐惧,除了对黑暗和暴风雨本能的害怕,只有冷与热、潮湿与干燥、快乐与不快的交替。”
母亲的少女时代,平淡无奇,压抑保守,对于原生家庭的困境,似乎命中注定,被安排好的人生,她奋力反抗,却陷入了更多的生活陷阱……
1938年,纳粹德国侵占了奥地利,母亲的生活被彻底改变,她不再受条条框框约束,生活突然增加了许多仪式感,实现自我也变得容易,枯燥无聊的生活竟然也令人兴奋起来。
重要的是,母亲拥有了刻骨铭心的爱情。
男友是一个德国军官,他们很相爱,虽然对方又矮又抠门,还是一个已婚的几乎秃顶的男人,但她还是飞蛾扑火般为他怀孕,哪怕明知不会有结果。
她和这个男人生下来的私生子,便是汉德克。
也许压抑太久,母亲向往浪漫和激情,然而男友却消失了。孩子临出生时,母亲嫁给了另一位仰慕她的德国军官。但无论是这段婚姻,亦或者母亲的自我存在感,都伴随着战争的结束,走向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溃烂。
当社会秩序稳定时,母亲总会招致一种有形或无形的“白眼”,“白眼”中写满了“害臊”两字,这种“害臊”似乎是社会专为女人准备的。
在母亲所居住的这个信奉天主教的乡下,女人是要知廉耻的,一个舞步,一首流行歌曲,都是异想天开,被看做异类。
你高兴要有“女人味的脸红”,你悲伤要有“女人味的克制”。母亲因此越来越沉默,她也活得越来越“幸福”,只不过是接近人们期望的那种“幸福”。
伴随着战争结束,她与丈夫在柏林生活,开始了一种持续长久的精神折磨。那个丈夫,酗酒,赚钱不多,家暴妻子,两个人无法沟通,相看两厌,但却无法与彼此分割。
母亲开始真正地面对生活琐事,鸡毛蒜皮的算计,勤俭持家,她磨掉了脸上的红晕,端起了姿态,变得敏感,开始变得像她苛刻的父亲,认为自己没有资格享受生活,应该没有欲望。
她厌恶这样的生活,以至于自己拿针流掉了一个孩子,只有身体是自己的,这是母亲无声的反抗,社会、婚姻、生活挤压着她,榨取着她,她像提线木偶一样,被要求这要求那,不允许这不允许那。
汉德克几乎用刻薄的语言来形容母亲的情感,他甚至笑话母亲把情感只固定在一个人身上,他没有描写失去至亲那种疗伤和感动,而是把这个女人巨细无遗的展示给读者。
这本书名为《无欲的悲歌》,翻译得相当贴切,整本书读下来,你就仿佛看到了,一朵娇艳饱满的鲜花在你面前逐渐枯萎、凋谢,一个充满朝气年轻的生命,在逐渐衰老,宛如一曲悲歌,诉说的不是流逝的光阴,而是欲望。
反抗,是母亲这一生都在做的事,她天性好奇,但这一品质大概不容于世俗,她精打细算的努力生活,想要找到生活中的一点点甜,但生活仍在有条不紊的剥夺着她身为人的尊严。
母亲最终生了好几个孩子,她的人生被一日三餐困住了,生活日复一日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她意识到自己不会干成什么事了,尽管还算年轻,但她已经在说“我当初”,仿佛生活到这个地步,已经足够停滞不前了。
“今天是昨日,昨日是一切依旧。”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母亲除了“母亲”的身份,还剩下什么?这个生于贫穷、保守家庭的女人,胸腔里的浪漫和追求自由生活的勇气,被死水一般的婚姻生活消磨殆尽。
为了回应心中的困惑,母亲开始跟着汉德克一起读书,但文学没有拯救母亲的人生,她习惯引用书中情节和自己的经历比较,她会回忆起年轻时的自己,但现实又冰冷的把她拉回来。
母亲说:“我根本就不是人了。”
直到有一天,她理了发、修了指甲、买了一把红色的雨伞,去女儿家吃了饭,回到自己家陪孩子看完电视,讲完笑话,随后走进卧室,穿好生理裤,换上体面优雅的睡裙,吃下一百片安眠药后,把自己下巴用头巾扎紧,她平躺床上,舒展身体,安静地、幸福地睡去。
这一段的描写,给读者的震撼是不言而喻的,母亲的一生,早早便开始凋零,自主选择的死亡,也许是母亲对这难以忍受的生活最大回击、最后的反抗,她从死亡中获得新生。
“我总是得坚强,但我宁愿软弱。”
从某种意义上说,母亲个人的自杀,成为全人类的悲歌。她点醒了现实的迷梦,虽被生活摧残了精神世界,但她用自杀完成了最后一击。
整本书读下来,最令人震惊的是作者汉德克的克制,他保持了作家应有的客观,始终不让自己的情感和悲痛从文字里流露出来。直到小说的结尾,我们才看到汉德克情感的失控,他回忆母亲生活的点滴,如同浪潮,吞噬了汉德克,他是作者,更是一位失去母亲的儿子。
诺贝尔文学奖在汉德克的颁奖词中写道:“他探索了人类体验的外围和特殊性”,这个评价实至名归。
《无欲的悲歌》,这不单单是汉德克写给母亲的悼文,很多人看到了父权社会对女性的压抑,迫使女性异化成了“他者”,然而不止于此,其实汉德克也在为所有被社会所异化,为那些失去自我的人发声。
今天的人,比那个时代更自我吗?
我们从一出生就被界定了成长路线,几乎人人按照社会希望的样子活着,生而不易,其实不是普遍的认知,我们是否也正从渴望爱、欲望鲜活的少年,变成一个无欲无求、压抑的中年,是不是也会成为麻木、分裂的老年?
这个世界的人其实依然重复着与母亲相似的悲剧。《无欲的悲歌》其实是为所有现代人而鸣,不论性别。
所以,别让社会定义了你是谁,也不要成为定义他人的帮凶,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我们都要找到真实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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