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近代湖南出人才,唯楚有才,于斯为盛。
江西籍的陈宝箴出任湖南巡抚,某次设宴请客,谈及湖南盛产人才,陈宝箴再三表示歆羡。
座中有一举人王闿运,他环顾四周佣人说:“别看这些下人现在卑贱,穿布衣,干粗活,一旦行时走运,也可以做总督当巡抚的。”
听了这话,陈宝箴的脸色“唰”的一下就红了。
王闿运的讽刺绵里藏针,陈宝箴听得懂,但碰上王闿运,听懂又奈何呢?
王闿运,号湘绮,满腹经纶,自诩霸才,狂傲不羁,论名士风范,近代无几人能及,堪称晚清士人中之异类。
他平时嘻笑怒骂,讥弹嘲弄,无所不至,人常惮怕而避之。
名士自有名士的活法,章太炎是逮谁骂谁,王闿运是逮谁讥谁。
曾国藩出任两江总督后,天下士子宗仰他为泰山北斗,趋之若鹜,以能成为其门生幕僚,为极大之荣幸。
王闿运小曾国藩22岁,也曾经以清客入曾国藩幕,纵谈多次。
他劝说曾国藩养寇自用,将天下导向三足鼎立之势。却因曾国藩不为所动,据说用茶水在桌上写了不少谬字,而辞归故里。
曾国藩去世后,曾家印制门生故吏名册,将王闿运列入曾文正公的弟子行,别人求之不得,王闿运却嗤之以鼻。
他为曾国藩撰写挽联:
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功,勘定只传方面略;
经术在纪河间、阮仪征而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恨礼堂书。
联语中暗含讥刺。
曾国藩不曾入值军机处,相当于未登相位,没有留下专著,这是他人生的两大遗憾,王闿运这么信手拈出,就像专门戳其痛处。
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乍见此联,忿然作色,斥责王闿运“真正狂妄”。
不狂妄就不是王闿运。
左宗棠比王闿运年长21岁,一向自视甚高,对王闿运狂狷不羁的姿态不以为然,他对别人说,王闿运“太过狂悖”。
王闿运风闻此评,他竟然立刻投书问罪,词锋相当锐利,责备左宗棠,说他书读那么多,官做那么大,却未能礼贤下士,鼠目寸光,并说你以后求士,肯定也没人鸟你。
我在想,心高气傲、虎气冲天的左宗棠,读了这封信,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
02
名士风流,总是不拘泥于俗世,常有骇俗之举,做名士的,往往多是牺牲掉仕途前程换来的。
大凡一个人被人看成是名士,他就很难在政界官场混了。
不是文名大著而科场蹭蹬,就是别的什么原因断了上进的路。
像明代的唐寅,一个好好的解元,被莫名其妙的科场案搅了进去,从此再也别想考试做官。
当然,做名士得有条件,自家得有点本事,得到社会上承认的,否则脾气和疯气就都耍不起来。
王闿运跟唐寅差不多,也有本事。
1857年秋天,24岁的王闿运参加科考,中第五名举人,遇到了张金镛督学湖南,得其卷,大吃一惊:“此奇才也!”
经张氏渲染,名满湖南。
1859年,王闿运入京会试,竟然考砸了,落第。
但他在京以文才耸动一时,得到了当时的权臣肃顺的青睐,与他约为异姓兄弟,请他在家设馆教授,并愿出资为其捐官。
王闿运心高气傲,只接教授职,耻于捐官入仕,拒绝了。
有一天,王闿运替肃顺起草了一文章,肃顺带到皇宫,给咸丰阅读。
“文宗阅之,叹赏,问属稿者何人”,肃顺说是湖南举人王闿运。
咸丰纳闷就问:这人为什么不当官,只当秘书?
肃顺答道:“此人非衣貂不肯仕。”
咸丰最信任肃顺,想都没想,现场解决问题:“赏貂!”
衣貂者,不是什么衣服,是直接赏他一个翰林。
进士都不一定入得了翰林,落第举人赏翰林,你听说过吗,王闿运牛吧?!
那段时间,肃顺幕府中有个“肃门湖南六子”——以王闿运为首的六个湖南人。
肃顺锐意革新,青睐郭嵩焘、为左宗棠释谤、大力支持胡林翼与曾国藩建设湘军,皆与六子建言有关。
包括曾国藩署理两江总督,并督办江南军务,都是他们通过肃顺运作的。从此曾国藩的路子才走顺了。
过不久,咸丰一命归西。
咸丰死时,儿子同治只有五岁,将江山交给肃顺等八大臣帮着打理。
八大臣以肃顺为主心骨,王闿运迎来了千载难逢的好机遇,那时,他正在山东游历,“得肃顺书招,入京将大用”。
可惜的是,这机遇只到手边边上,却突然掉了。
肃顺当政没几天,慈禧搞了个宫廷政变,把肃顺给办了,脑袋滚落在菜市口。
政治斗争向来是激烈的,胜王败寇只在一瞬间。
跟错人与站错队,对于文人来说,都是政治生涯中最致命的失招。
在官场,跟对了人,点铁成金;跟错了人,点金成铁。
王闿运这枚金子,立刻变成一坨铁。
从此他被打上了“肃党”的烙印,不得超生。
王闿运本怀抱帝王之学,试图参与治世,一展雄才,奈何时运不济,只好去做名士。
既做名士,而且年轻,心中块垒自然难平,总得有点惊世骇俗之举,才足以自显吧?
03
同治三年,湘军攻破江宁,一举平定太平天国。众多高级将领加官晋爵,或总督或巡抚,顿时风光无限。
荣华享够了,湘军将领们就想到“盛世修史”,隆重推出湘军的丰功伟业,以青史留名。
那时,王闿运不仅才名颇盛,而且与许多湘军将领关系都深,于是,由曾纪泽出面,力邀王闿运主修《湘军志》。
王闿运花两年时间,写下了洋洋洒洒11万字的《湘军志》。
在撰写过程中,王闿运深感修史之难:“不同时,失实;同时,循情;才学识皆穷,仅纪其迹耳。”
但他力求做到既真实,又不循情。为此,他除亲身所经历及走访调查外,还借阅了军机处的大量档案,仔细阅读曾国藩的日记……在此基础上据实秉笔直书。
王闿运曾列出了写作提纲,请曾国藩过目,曾看后给了“为尊者讳,省下几处给我抹黑的地方”的建议,并愿以万金相谢。
但王闿运并不买账,只简单回答曾国藩说:“我做不来”,既拒为尊者讳,又拒万金。
在书里,他除褒扬湘军、曾国藩的功勋战绩外,对清政府的腐败,对湘军创建初期的屡战屡败,对湘军将领的内部矛盾,以及曾国荃在攻下南京时,纵军劫掠的丑行毫不隐瞒,一一道来,秉笔直书。
他真当自己是太史公和董狐了。
湘军将领一致认为,这《湘军志》是“谤书”。
杀人成性的曾国荃看后,暴跳如雷,扬言要宰了王闿运。
在巨大压力下,王闿运深感“直笔非私家所宜为”,于是不得不退让,于光绪八年,将刻板送郭嵩焘销毁,以息众怒。
好玩的是,他不甘心,几年后,又重写一版《湘军志》,被后世称为“是非之公,推唐后良史第一”。
王闿运为何敢秉笔直书《湘军志》?一句话,性情耿硬,不循私情外,坚守史家之尊严。
王闿运后来退而讲学著述,著述数十册,从事讲学,前后担任尊经书院、思贤讲舍、船山书院山长。
得弟子数千人,有门生满天下之誉。学生包括廖平、宋育仁、杨锐、刘光第、杨度、杨钧、刘揆一、夏寿田、齐白石、曾广钧等。
1906年,湖南巡抚岑春萱上书表其德行,清政府授于他翰林院检讨的官职,1911年,又加封他为翰林院侍讲。
隔年,民国建立,王闿运看到易帜剪辫之后,余皆照旧,于是兴之所至写下一个段子:
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
讽刺袁世凯。
04
1914年,袁世凯想聘请康有为担任国史馆馆长,但康有为不愿意,还放出狠话来:他要是修《清史》,袁世凯必入贰臣传。
于是袁世凯写信请王闿运出山。
王闿运接信后,哈哈大笑说:“瓦岗寨、梁山泊也要修史乎?”
但他并未回绝,而是立即应召,带一老妈子周妈上京了。
当时的学界大佬陈三立、郑孝胥、叶德辉等都写诗讽刺他。
章太炎致信刘揆一,说他:“八十老翁,名实偕至,亢龙有悔,自隳前功,斯亦可悼惜者也。”
有人分析说:王闿运此行的意图,取决于袁世凯怎么对待他。
若尊为国师,他便唱正剧;若奉为耆儒,他便唱喜剧。
分析是有道理的。
在那一年里,王闿运一点都不正经,充满玩世气息,全程近乎喜剧,一路都是段子。
袁世凯派专使迎王闿运到北京,接见时,命秘书以车恭迎。王闿运穿戴了清代官服蟒袍补褂而入。
当汽车抵总统府大门时,其时尚存一牌楼叫“新华门”,王闿运问袁秘书,这是什么门,告以乃新华门。王闿运说:我观之似新莽门也。
目无总统,讥其乃王莽也。
及见袁世凯,袁说:现已民国矣,老先生为何还穿清服?
王闿运笑答:你穿西式服装了,乃夷服也,我着满洲服装,亦夷服也,彼此彼此。
跟袁世凯吃饭,还带上周妈。
袁世凯确实大度,都笑笑而过。
王闿运根本没把国史馆馆长当回事,早已识破袁世凯帝制自为的野心,谈笑之间,就想玩弄袁世凯。
嗯,你们笑我太疯癫,我笑你们不好玩!老夫我是来京城玩耍的。
当国史馆馆长的一年里,王闿运带去的周妈扮演着重要角色。
周妈插手国史馆的杂役人员的安排,还假借王闿运的名义,写信替人求官,甚至率众大闹妓院。
闹得京城上下、有点头脸的所在,无人不知有个周妈。
报纸上时不时就会出现敲打、调侃周妈的文章。
于是王闿运自弹自劾,递上辞呈:“呈为帷薄不修,妇女干政,无益史馆,有玷官箴。应行自请处分,祈罢免本兼各职事……”把国史馆印交给杨度,悄然而去。
章太炎对此有两句点评,一语道破谜底:“湘绮此呈,表面则嬉笑怒骂,内意则钩心斗角。不意八十老翁,狡猾若此!如周妈者,真湘绮老人之护身符也。”
有意思的是,王闿运去世后,周妈给他撰了一副挽联:
“忽然归,忽然出,忽然向清,忽然向袁,恨你一世无成,空有文章惊四海;
是君妻,是君妾,是君执役,是君良友,叹我孤棺未盖,凭谁纸笔定千秋?”
据说是有人代撰写的。
挽联说王闿运虽然着意于政治,到底是书生,想弄政治而不愿做政客,可乎?
弄政治,王闿运所欲也;做名士,王闿运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一般人是舍名士而就政客的,王闿运却不,他自始至终不丢弃其名士气,到哪都是名士作派,这政治怎么弄得成?
一世无成,心愿落空了,“忽然归,忽然出,忽然向清,忽然向袁”,此话看似批判王闿运,其实是描述他既想弄政治又不愿做政客的进退困局。
实在分析得入木八分。
这副挽联,摹尽了名士奔趋官场的仓皇之态,也道尽了书生寻觅封侯的沧桑之味。
我一直不信王闿运就这么看不开。
但是王闿运死前,他给自己写了一幅挽联:“春秋表未成,幸有佳儿述诗礼;纵横计不就,空余高咏满江山。”
八十几岁的老人,还在想春秋纵横计,而且充满遗憾,我倒觉得周妈的这副挽联,一语中的。
这个年纪,不管天地,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心中没有君王和政治的人,才是真名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