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以日落西山来形容人和物的衰颓之势,我却认为夕阳西斜之时恰是其高光时刻。你看那山头织染的霞帔,是太阳在下班之前不遗余力的佳作;与旭日的朝气蓬勃相比,夕阳更显苍劲有力,犹如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值得信赖;落霞周围的云由远及近慢慢黯淡,这时又显得夕阳独领风骚,与黑暗顽强抗争。这么执着、稳重、坚强的夕阳,大家不觉得他可爱吗?
此情此景,我不禁联想到一位已故的亲人,一位影响我前30年,并将继续影响我之余生的亲人,我的舅舅,他正是这样可爱的人。
强调一下,此处的可爱并非儿童“溪头卧剥莲蓬”那般的可爱,而是源自灵魂深处,潜移默化中教人进取,给予正能量的可爱。
说来遗憾,舅舅1935年生人,与我有55岁的年龄差,退休之后又病痛缠身,我们相处的时日很短,自前几年舅舅病故之后,我经常觉得记忆力短板,现将以下几个珍贵镜头贡献出来,与大家共勉。
镜头一
中招考试成绩下来了,我站在成绩榜前发怵,比预估的分数低十多分,我知道肯定没希望进一高了。踏着“铁鞋”的我踌躇徘徊,终于走到家,发现家里来了熟悉的身影,舅舅和舅母来慰问我这个毕业生了。舅舅已是古稀之年,虽满头银丝,但精神矍铄,他们大老远跑来我很是感激,可一想到今天的主题,我便愁容满面。
“成绩出来了吧?”舅舅语气平和地问。
“嗯。”
“咋样?”
“一般般吧。”
“成绩拿来我给你算算,分析一下能不能上分数线。”
“对,趁分数线没下来,让你舅给你分析分析,做好下一步的准备。”舅母以一贯慈祥的眼神看着我说。
我顿时眼神有些闪烁:“好,好吧。”同时掏出口袋里折叠的手抄纸,准备递到舅舅手里,起初是一只手送出去,突然我又改成双手,不到半秒的时间我的脸已经红了一层——以前到舅家玩,舅舅时常教我一些待人的礼节,差点忘了。
“各科成绩很平均,都在良好阶段,虽然我不知道今年分数线是多少,但是就目前这个情况看,中上游,甚至是优秀的成绩才能达到分数线。”舅舅的语气很坚定。
随后舅舅又问我平时的爱好和习惯,我有点灰心地一一答复,最后聊到写字的话题。
“你写一下你的名字让我看看。”
我顿时心弦紧绷,平时练字没有坚持下来,这下到了收果子的时候,忐忑不安,我尽力握紧笔,写下三个字,好像很陌生。
“以后要多练习,还要养成好的学习习惯啊!”舅舅显得很严肃。
“嗯,我记住了”
我像是又经历了一场考试,特别的考试,特别的紧张。舅舅已经七十,却有着敏锐的思维和观察力,让我不禁感叹,不能忘却这胜过慈父的教诲。
镜头二
病床旁,我静静的坐着,望着点滴慢慢的流淌,听着舅舅沉沉的呼吸声,多希望自己是这春雨般的药液,化解他身体内的病痛。
“外甥来了。”舅舅抬起有点重的眼皮,脸上的沟壑愈加明显,缓缓道。
我揉了揉眼,打起精神来:“嗯,舅,我放假了,过来看看您。”这时我在上大二,舅舅这些年需要定期来医院理疗,我们都是这里的常客。
“在学校咋样啊,都学些什么?”
“还好吧,今年大二了,课程不算多,比高中自由多了。”提起学校的话题,我打开了话匣子,把课程和业余活动一股脑掏了出来,说的太快,以至于口干舌燥。
“语速稍微慢一点哦。”坐在对面的表哥悄悄提醒我,我这才发现舅舅的眉头有点紧,并不时地扶助听器。
“行,现在说话比以前强了,你小时候内向,见人都不敢讲话。”舅舅脸上露出笑意,我有点不好意思。
“你学的这个专业就业情况怎么样,你想往哪个方向发展?”舅舅那教授般的提问终于登场,轻松愉快的空气登时密度增大,问政节目般的舅甥谈话开始了。
我一向没什么主见,随大流的那种,别人干什么我也干什么,还没想过今后的发展,就支支吾吾的说:“就业形势应该还行,可能毕业后去电视台之类的媒体工作吧!我不太清楚……”话语中尽是新闻禁忌语。而我现今的状况也给自己沉重的一巴掌。
“哦,那想过考研,公务员之类的吗?”
“没,没那些打算,毕业后,毕业后就工作挣钱吧!”一点都没主意的我,回答起来期期艾艾。
“朋友间来往吗?”
“有,大学有几个好朋友。”话题突然转变,我有点懵。
“那高中、初中没交朋友?”
“毕业后都不联系了。”
“外甥,这不行啊!学习的专业你一知半解,也没有任何计划,人际关系也不重视,现在的社会,一个人学习不努力,人情世故也不管,我看你没啥前途了!”言辞激烈,语气有些颤抖,我从未见过舅舅发这么大脾气。
我埋下头,不敢再看舅舅,一向不哭的我,在舅舅跟前像一个爱哭鬼,眼泪簌簌,舅舅的训斥如骤雨般倾泻而下,冲刷着我这块顽石。不知是受病情影响,还是受我影响,今天他的心情特别糟糕。
过了许久,空气宁静下来,舅舅说:“没事你走吧!”我依旧低着头,顿了一会才试着抬起头,发现舅舅眼角也有泪痕,我当时心内五味杂陈,不知所措的答道:“嗯。”快步走到门口,我又说:“有空再来看您。”然后迅速关上门,动作有点大,以至于发出很大的声响,我在外面隐约能听到一声叹息。
我边走边想,仍在抹眼角的泪,走到楼下我猛地住步,意识到舅舅眼角挂着的是恨铁不成钢的泪:舅家的家风严,舅舅以身作则,言传身教,即使疾病缠身十多年仍坚持写作,著下一本家传和一本族谱,所载内容历经世纪风云和家族变迁,描绘了一幅几代人奋发图强的画卷,并且充满了人性的光辉,实为人生路上的优秀教科书。想到这里,我有点惭愧,辜负了舅舅的期望。
镜头三
冬日某天,天气晴好,丝丝缕缕的云在空中飘散着,悠闲自在,正如我现在的心情。趁着没风,我推着舅舅来到客厅门口,享受着阳光的恩赐。舅舅现在行动困难,时刻需要陪护,护工今天刚好请假回家了,前来看望舅舅的我自告奋勇要求帮忙照顾。
以前我对舅舅十分敬畏,甚至有些害怕,历经这么多年的熏陶和教育,现在我已经想明白了,舅舅是一位称职的老师,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他执着、坚毅的品格深深影响着我,除了感激和敬意,我还顾虑什么?
舅舅现在说话有点迟缓,听力也下降很多,没有助听器的话根本就无法交流,我尽力大声、清晰地讲好每一句话。
我们现在什么都聊,舅舅再也没有以前那种严肃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和蔼可亲的笑脸,有时候还爱讲年轻时的趣事,有时话没讲完自己已经笑得合不拢嘴,活脱脱一个老顽童形象。我记得那时舅舅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外甥是舅家的狗,吃饱就走。”这句谚语以前也跟我讲过,小时候的我暗自觉得这比喻太不雅了,把我比喻成一只宠物,“哼,我再也不来了!”这是我小时候常想说的。长大一点了,学的多了,大概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但仍纠结于下半句,干脆来了就走,饭回家吃。现在我已经成年,体会到舅舅对我的宠爱一直都是满格,而我却没尽到孝敬长辈的义务,这句话我听了只能苦笑,而舅舅从来都是满脸慈祥,不管我有没有取得很高的成就,严教和慈爱一直在我身旁,从未走远。
回忆良久,直至凉风扑面而来,我才发现空中、山后已无夕阳踪迹,这世间黯淡无光,只剩一副残缺的画,失落充斥着我。忽而听到一阵火车的鸣笛声,一条长龙呼啸着从远处驶来,穿过寺山,越过鹳河;火车不远的地方架着另一条高高的铁轨,是下个月即将通车的高铁轨道,这是可爱的夕阳留给我们的惊喜。夕阳不怕近黄昏,他留给人们的是光明的希望,是鞭策人们不断奋斗的良师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