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发烧的关系,大脑记忆中一些平时灰暗无光的内容忽然明亮醒目了起来,反正也是失眠,干脆起床记录下来,或者说抢着记录下来,大概率明天我“正常”以后,又会觉得这些东西尘封就行,提起来又是多么古怪呢?
我的父亲及父亲家族往上数都是回族人,回族人都是绕着清真寺群居,所以不出意外,我也是清真寺旁回民街长大的小孩。意外的情况是我的妈妈是汉族人,她应该是和我父亲家族通婚的第一代汉族人,所以在回民街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小窗口,就是外婆家。
不知道是儿时的我心智未开,过于蒙昧还是怎样,小时候的我认知的边界就是回民街加外婆家这个小小的世界。我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我的好朋友们都姓马,我也没意识到自己上的是个回民幼儿园和回民小学,更从来没意识到有一天我是要走出这个世界的。
我是个非常胆小的孩子,据妈妈说送我去幼儿园连续送了三年才成功,每次我都哭的不行,就又把我带回家了,尽管我对此毫无记忆。而最后终于我还是被送了进去,那个几乎是清真寺附属建筑物的幼儿园。也许是由于胆小的我的幻化,幼儿园的老师都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清真寺,那个每天上下学都要穿过的地方。
幼儿园的小院子里有几间总是锁着门的小房间,据不知道是谁告诉我,那是洗肠子的地方。人们去清真寺礼拜之前要在这里洗澡,并且喝下一大碗肥皂水清洗肠胃,这样才算里里外外都干净了。我从未见过有人在里面洗澡,但喝肥皂水的画面已经在我脑孩子深深地吓到我了。
放学回家的路径是先往下走几个台阶,左手边有个小院子。回族人的宰杀都是要送到清真寺交由阿訇去完成的,当然又是据说,阿訇就是在这个院子每天杀死那些牛和羊。阿訇念念有词的唱诵一段听不懂的奇怪文字,然后举起屠刀,手起刀落,一只壮硕的牛就血溅三尺、应声倒地,发出最后一声哞哞的惨叫。接下来的那些鸡鸭鹅对阿訇就更如小菜一碟,任你怎么嘎嘎嘎的扑腾,害怕的瑟瑟发抖,都不会动摇阿訇的决心。啊啊啊,以上当然也全都是我的想想,我从没见过阿訇宰杀任何东西,甚至在那些凹凸不平的砖石间都没见到一丝血迹。可是我们还是害怕啊,大家要么快跑过去,要么故作镇静的悄悄朝院子里瞄一瞄。也许曾经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瞄到过带着白帽子的男人,但是我哪里敢正眼去看个仔细,万一他给我来个对视,我岂不要魂飞魄散了。
但这不是最后一关,穿过一个小走廊,又有传说中的停尸房。回族人去世后都要马上抬到清真寺里面,在那里一直等到入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但是同学们小小的推理能力已经得出结论,角落里面那个黑黑的房间就是停尸房。胆大的男孩子会过去窥探,回来报告说什么也没有,但是说不定明天就有了,或者胡诌一番里面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他们乐此不疲,向女孩子展示胆量的自豪感,夹杂着吓到我们哇哇叫的兴奋感。
终于过了这两关,就到了清真寺正厅的面前,那个厅在小时候的我眼里是蛮大的,总是没有亮灯,暗暗地看不清楚,小孩子是不准进入的,所以也是神秘的存在。这个时候离出口就不远了,也许我们都计算过,这是一个即使阿訇手持宰牛刀冲出来也追不上我们的距离,于是大家就要开始玩最后一个把戏了。那就是大声喊出那个回族人不许说的字,“猪”!然后又紧张又兴奋的狂奔出去。在那种仿佛谁不喊谁就是孬种的氛围中,我似乎也没有真的喊出来过,只是滥竽充数的混在里面狂奔,从来没有阿訇冲出来训斥我们,就别提提刀了,但是我的害怕是真实的。
儿时的世界在今天看来就像盘古还没开天辟地一样,是混沌的。我不知道是只有我混沌着,还是所有人都混沌着所以也没法向我解释清楚。我似乎并没有认真的问过父母,为什么那个字是不能说的,他们也没有主动向我解答过,但是我乖乖的遵守着这个纪律。我也没有问过爷爷和爸爸,他们喝没喝肥皂水,在爷爷去世的时候,也没跟着看看他有没有躺在那间角落里面的小屋。又或者我曾经告诉他们我害怕阿訇,但是没有得到安慰,所以恐惧化作哇哇大哭,推迟了两年的幼儿园时间。
今天忽然想起这些,也许是恐惧并没有得到一个好好的理解和安慰,它只是随着生活的变化转移到了新的阵地,而它事实性的部分被尘封了。再一次与这座清真寺真正的接触是在父亲的去世了,我已经是近四十的年级,童年已经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妹夫就赶紧给阿訇打了电话,我们赶到医院,几位阿訇就已经到了。他们亲切且淡定,仿佛生与死是件最平常的事情,在医院到清真寺的路上,他们和我们聊着天,回忆了许多父亲的家族往事,还描述了一些我太小而并不知道的爷爷的状况。不得不说,几位阿訇是在父亲去世的时候第一个给到我安慰的人,我们似乎都是这条回民街的过客,特别是回民街拆迁后,新的房子造起来,汉族人也住了过了,它和它代表的过往就已经消失了大半。但是在阿訇们的言谈间,这条街似乎在存在着,他们熟悉这条街上的每一户人家,老的、小的、上一代的故事,都在他们的谈话间流转着。又和我们交代了些挖坟墓的种种状况,真实的让我觉得小时候紧张害怕确实荒谬。
到清真寺后,阿訇们给父亲念经和清洗,那一刻不得不说我是感动的。父亲躺在一个开了冷空调的房间里,我们呆在隔壁的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有点脱离时代的捡漏,斑驳的墙壁,几把有年代感的长椅,蚊虫飞舞。守夜的任务交给了妹夫,我凌晨过去接班。我不知道人是不是有灵魂,如果有的话,能回到清真寺,应该是种极大的安全和安慰。天刚微亮,阿訇开始唱诵了,在明暗之间的树影下,看到他认真礼拜的身影,与其说是念经,不如说是歌唱,声音嘹亮。起床吧,回族的人们,这一天开始啦!
这一天从早上开始,亲戚朋友们轮番的来到清真寺和父亲告别,和我们叙旧,许多人都是十几年几十年没见了。能来到这里,仿佛是一个密码,一个回族人才知道的密码。母亲没有来,我的老公(也是汉族)因为忽然生了个大病没能来,好像冥冥中是有什么安排。
出殡的这天大雨滂沱,雨水顺着清真寺的房檐珠帘版落下,更有种忧愁的气氛,当然这对土葬的我们是个麻烦。回族人的墓是直着挖下去一个方形的空间,再在这个空间的左侧挖出一个拱形的空间,人是躺在这个拱形的空间里面的。按照习惯,我会先下去帮父亲试一下坟墓。我期待去这么做,去躺在父亲将要永久居住的空间,仿佛我们之间就留下了一种连接。可是大雨造成了遗憾,下了一夜的雨,师傅们连夜挖墓已经是赶工了,所以雨棚没有搭好,大家都劝我不要下去了,都是泥,以及我下去的过程,父亲也没处遮雨。一个白色的布袋子包裹着父亲的身体,躺在拱形的空间中,在放入香囊,用大理石封死,与大地融为一体。
不知道今天为什么忽然回忆起这些,响起了,就记录了。此刻早上6点40,女儿就要起床了,今天是她这位初三生期中考试的最后一天,要去挑战据说很难的数学卷子,老公会给她烧个美味又管饱的早饭。今天的这篇小文回忆的总像是一个平行空间的事情,透着不真实,但都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