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观古书，得古意，偶见唐陆之间一段风流公案，心下怅然，方觉古人才情远胜吾辈，无意卖弄，记之以慰长夜清寂，聊胜于无。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记陆游唐琬

也说陆游唐琬起因源于听到的一首歌《游园惊梦·记陆游唐琬》，虽说游园惊梦是《牡丹亭》的名段，与唐陆之间的宋朝相隔数百年，但细细想来，‘游园’、‘惊梦’ 用在他们身上却也意外的恰当，只不过此园非彼园，惊的‘梦’也是不同的‘梦’罢了。

唐陆两人相识于年少，本就是一家人，唐琬既是陆游的妻子，也是他的表妹。周密《齐东野语》载：“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於其母为姑侄。伉俪相得。”夫妇二人年少情笃，琴瑟和谐，举案齐眉，就像歌词里写的——“那时执笔，那时书下的深情” 。但不想后来唐琬行事不合陆游母亲心意，便要被迫离开陆家，也不知当时陆夫人怎么想的，执意要拆散他们。起初二人情深意重，难分难舍，从当时旁人笔记里略窥一二便知。陈鹄《耆旧续闻》有条说道：“夫妇之情，实不忍离”寥寥几笔，足见唐陆两人情意深重。但封建社会向来如此，自古忠孝难两全，情孝想来有时也难兼顾，况且陆游本身也非耽于儿女情长之人，万般无奈之下，陆游也只得妥协，只是“情”之一字，岂是说断就断，虽说分离，陆游却“不忍相绝”，为唐琬“开别馆”，并且“时时往焉”，可惜后来还是被其母发现，最终再不舍，也只得与唐琬断绝往来。

谁知一别经年，他们在绍兴城南禹迹寺重逢时，唐琬已然改嫁，一说是“改適同郡宗子士程”，一说唐琬“后適南班士名某”，姑且不去细究唐琬改嫁给谁，只是天意弄人，让他们中年时在禹迹寺重逢。当事人的心情已无从得知，经年重逢，物是人非。大约是五味杂陈的罢。《续闻》里说：“务观一日至园中，去妇闻之，遣遗黄封酒，果馔，通殷勤。”是以见得唐琬再见陆游，仍旧与旧时那般，虽为他人妇，却难以全然忘却昔日之情，况且是被迫分开，心中各自惦记犹未可知。

物是人非，前缘难续。陆游见此亦是心下怅然，感念其情，于是在寺南沈氏小园墙上，写下那首《钗头凤》，名传千古。

  “一盏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这盏“愁绪”饮下去，个中滋味，非亲身经历，实难体会。说错。也不知究竟该去怪谁。怪只怪造化弄人，大概古人常怪命运，虽无用，却也实则是出于无奈罢。陆游把这首词题于壁间，后来唐琬见到，也是怅然良久，遂和一首“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事已至此，无论如何留恋过往也是无济于事。最后唐琬郁郁而终，想来还不到四十岁。

说到这里想起《倾城之恋》里范柳原对流苏说起诗经的那首《邶风》——‘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竟说最悲哀莫过于这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得我们支配。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的了主似的。”是啊……不得不感慨一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唐琬与陆游之间哪怕山盟犹在，却早已各自几年离索，再无法回到当初。

自唐琬死后，陆游一直在默默怀念她。或许在我们的书本里，他是“南宋爱国诗人”，他写“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之后含恨而终；但他也曾写过“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样清丽平和的句子。而在他的《剑南诗稿》里，为数不多的几首涉及个人情感的诗词里，都能找到唐琬的影子。

暮年的陆游住在鉴湖之三山，《野语》载其“晚每岁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而禹迹寺正是当年他重遇唐琬的地方，当年他把那首词题在沈园，而今那里虽名传千古，却不是他二人重逢之处。 陆游晚年登寺回想四十年前种种旧事，到如今才真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所以他写——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游园，惊梦。

重游沈园，惊破的不过是他自己的前尘旧梦。那些往事，即使是唐琬“玉骨久成泉下土”可是他的题壁词依旧“墨痕犹锁壁间尘” ，似乎那些前尘往事，就存在于他自己亲手写就的点点墨痕之间。

空回首，说断肠，却已是“断云幽梦事茫茫”。怀念这种东西，不过是活着的人才拥有的东西罢了。想当年汉武帝思念故去的李夫人，召集全国方士招魂未果，听闻西域进贡“返魂香”，说是燃之能见得已故思念之人的魂魄，虽是片刻，但武帝依旧执意如此。但阴阳永隔，见亦无用，空自断肠罢了。

时至开禧乙丑年春，陆游已近古稀之年。去岁冬天仍旧梦见再游沈园，写下一首《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这沉酣一梦犹自未醒。这诗里我颇为感慨那句“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他的怀念，是见到每岁初春的梅花，就会想起的故人。虽不直道断肠思念，却让人读罢无法不掩卷默然长叹。

活在梦里很累，看别人的故事流自己的泪，更累。

只叹深情之人常有，而长情之人难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