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轩是住在我姥姥家胡同里的一个孤寡盲人。
年轻时的李家轩,眼睛不是全盲,影影绰绰还看得见东西。我的家乡闹旱灾吃不饱饭的第二年,他跟着路过的一个说书艺人,半学艺半讨饭去了外地。
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他和他的盲人师傅在河南、山东、安徽等地颠沛流离,靠说书糊口,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后来生活有所好转,李家轩老家也没有什么亲人,就继续用自己影影绰绰的视力照顾着带他出来的师傅。
只到那个善良的老艺人寿终正寝,李家轩把所有说书的家伙式都给师傅陪了葬,只留下一副枣木简板。
年岁渐长的李家轩视力每况愈下,他也厌倦了到处流浪的生活,料理完师傅的后事,他便带着枣木简板回到了老家。
李家轩的祖宅就是我姥姥家胡同里一处近乎荒芜的院落。他回来后,队里指派人和街坊邻居一起把屋子进行了加固、翻修,李家轩从此安顿下来。
也许是眼睛不太方便,时时处处都需要帮助的原因,他对每个人都恭顺、热情。
不管男人、女人,大人还是孩子,李家轩说话前总会习惯性带上爷、奶、叔婶,哥姐弟妹之类的称谓。
这种说话方式一下子拉近了彼此之间的关系,即便是平时火气大,好抬杠拌嘴的人,每次跟李家轩说话也会变得心平气和起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李家轩发脾气,他与世无争,极尽低弱的生活态度有些卑微,甚至卑微得让人心疼。
因为李家轩从小方向感差,东西南北分得不是很清楚,村里人以前都叫他“迷路”。他从外地回来后,人们还是“迷路”,“迷路”地叫他,李家轩的大名已经很少有人提及了。
我两岁多的时候,大妹妹出生,母亲照顾起来分身乏术,就把我送到姥姥那里。
我在姥姥家住了大概三四年的时光,直到该上小学了,母亲才接我回了家。
虽然姥姥、舅舅们对我呵护备至,却依然不能不让我想念母亲。尤其是天快黑的时候,我总会因为强烈的想念而赌气哭闹一阵儿。
每当这时,二舅就会说,走,走,又该拉着迷路去街上说书了。于是,我便抹一下眼泪,和二舅一起去拉那个叫我兄弟的说书人李家轩了。
那时李家轩已经五十多岁了,整天吃过饭就拿着马扎坐在自己院子的门口,一条他称为“马”的柳木棍靠在身边,高声大嗓地和路过的人说着话。
李家轩辈份低,他叫我十几岁的二舅小叔,叫我这个两三岁的孩童兄弟。
每逢母亲来看我,走到胡同口和别人打招呼的声音被他听见,他总会兀自大声说,俺大姑来了,又来看俺兄弟了。
母亲看到坐在门口的李家轩,也总会笑着和他说:又吃过饭了,迷路。
吃了,吃了,吃里蒸馍夹肉。
站在旁边的大舅接过母亲手里的东西说:谁也比不上迷路,天天蒸馍夹肉。
于是大家就都开开心心地笑了。整天吃红薯面窝头、玉米面饼子的年月里,蒸馍夹肉应该是李家轩对美食的终极梦想了。
听李家轩说书一直是我姥姥村里的保留节目。那时没有电视,更没有手机、电脑,就连看个露天电影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劳碌一天的村民吃过晚饭,除了睡觉似乎变得无事可做。最常见的就是三三两两聚在街头,抽着劣质旱烟,说一些不咸不淡,毫无新意的闲话。
一旦有人提议说:把迷路扯出来说会儿书吧。立刻就会得到所有人的响应。如果二舅在场,他就不等别人支使,去迷路家扯着柳木棍把李家轩领到胡同口。
胡同口有一个拆村里火神爷庙时留下来的石墩,应该是大殿廊柱的底座,上圆下方,一尺半高,是李家轩说书时的固定座位。
我们那里所谓的说书,都是指连说带唱的河南坠子。表演者有两个人配合的,一个拉着坠胡,另一个面前支着齐腰高的小鼓,一手拿着檀木或枣木材质的简板,一手拿着小巧的鼓槌。
说书人并不固定,有的是拉坠胡的连拉带说,有的是拿简板和鼓槌的连打带说。不管谁说,另一个伴奏者都配合得天衣无缝,使听的人挑不出毛病。
还有就是一个人拉着坠胡说,由于腾不出手打简板,就在脚上套一个类似马蹬的东西,用一根绳连着能活动的木棍,脚每踩一下,木棍就敲一下固定的响木。
虽然一个人说着、拉着、脚踩着,要配合使用这么多东西,说书人却依然能神情自若地说古论今,显不出丝毫的手忙脚乱。
李家轩说书时,既没有坠胡伴奏,也没有鼓槌敲小鼓,只有一对声音不大清脆的枣木简板,听起来还有一点儿说书的样子。
跟着说书师傅几十年,李家轩说起书来还是有一些功底的。即便是没有坠胡伴奏,他唱时也起承转合,曲调幽远,回音浑厚。说起来更是喜笑怒骂悲恐惊,绘声绘色,惟妙惟肖。时而激昂慷慨,时而悲从中来,又时而语气平静,如诉家长。
村民们大都席地而坐,围在李家轩四周。有时发出一片哄笑,有时又静得只剩说书人自己的声音。听到精彩处还会响起不由自主地叫好声和掌声。
李家轩说的书,要么是志怪传奇,公案故事。要么是鞭斥丑恶,教人向善的街头小段儿。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他给村民们提供了丰富的精神食粮,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村民们行为做事的准则和规范。
彼时的李家轩双目已完全失明,村上也把他定为五保户。因为李家轩没办法自己生火做饭,便指派姥姥家所在的第九村民组负责他的一日三餐。
办法是每户一天,轮流照管李家轩吃饭。于是每到饭点儿,总会有人扯着那条柳木棍带迷路去吃饭。该管饭的村民从来没有拿迷路当外人,自己吃啥,就给迷路吃啥。家里来客了,也让迷路上桌。
李家轩在每家吃完饭,总会把筷子放在碗上,双手捧着等人来拿。
等来拿碗筷的人问他还要不要再吃点儿的时候,李家轩总会很满足地说:好了,吃饱了,蒸馍夹肉也不吃了。
那几年,管迷路吃饭成了姥姥她们整个第九村民组不能忘记的事情。每家每户上通下达,风雨无阻,孤寡盲人李家轩没有因为一户的疏忽饿过肚子。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本来回来后不打算再说书的李家轩,在街坊邻居的邀请之下,才重新打起了那对枣木简板。
李家轩觉得说书是对照顾他吃饭的村里人的回报,也是自己活着的价值。所以,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什么人,只要是扯着自己去说书,他都不会拒绝。
李家轩是六十多岁去世的,那天夜晚,他正坐在胡同口的石墩子上说着书,唱着唱着,声音渐低,最后慢慢歪倒了。
等坐在旁边的村民扶起他时,李家轩已经没有了气息。
村里为他置办了棺椁,街坊邻居一起帮忙下的葬。在他的坟前,放着几个村里人平时也舍不得吃的蒸馍夹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