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对抹上旧时光的事物念兹在兹,也为涂满历史色彩的东西念念不忘。记忆这东西,如同一坛年代久远的佳酿,越陈越有味,越陈越香醇;亦犹如一本泛黄的相册,时不时想拿出来翻翻。
沙坡的老街,就像一根腊肠,紧贴在北山脚边,顺溪而建,显得狭而长。街道两旁的沿街房就夹在山与水中间,“动弹不得”。在这里,根本无法“南来北往”,只有东西两头通的单条街,要想两边走,不是上山,就得下水,再找不出第二条。
原先也不知哪一头是街头,哪一头叫街尾。打西边来的说西是街头,打东边来的说东是街头,走到尽头都说是街尾。东头是闹市,西头冷清,按“东为大,左为尊”的说法,东边为街头应是顺理成章。但有个别同学为了抢这个街“头”,却争论得面红耳赤,双方各执一辞,互不相让。最后只好按溪水流向拍板定案,西边上游来水方向叫上街头,东边下游叫下街尾。
沙坡街虽“瘦”,可“五脏俱全”。计划经济时代,社社未少,店店不缺。什么打铁社、木器社、合作社、供销社、旅社,菜市场、屠宰场、柴草场,药店、饭店、商店、理发店、裁缝店,物资供应站、食品公司、茶厂、弹簧厂……应有尽有。
记得儿时,处地交通要道的沙坡街可是声名在外,就连数十里之遥的“江南人”都为这里的“山货”慕名而来。人多了,自然就热闹。
早间八九点钟前,下街尾总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可惜,隆盛的早市犹如潮汐, 来时浩浩荡荡,去时风平浪静,待退市收摊过后,街面便显得尤为冷清。这一热一冷间落差甚大,就有人对此抱有不满情绪,嫌热闹劲太短,奚落只有一泡尿的工夫,于是乎,给起了个有伤大雅的绰号:“撒尿街”。
各位过来的人都知道,那个时代的农村集市统一式,这也不能只怪沙坡这条街。闲人少,逛街的自然就少,大家都在趁着出工前赶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家生计在肩,既没工夫闲逛,也逛不起。
沙坡街虽然早市时间很短,但鼎盛时期的繁荣景象跟“清明上河图”的画面可有一拼。
东边人口多,赶早市的,上学的,还有江南垟一拨又一拨的粮草贩队伍,纷至沓来,人潮如流,把下街尾塞得水泄不通。
在尚未通公路的乡村,双脚就是那个时代主要的运输工具,就连买个菜也得拎着个大小竹篮。下街尾本就地窄人多,加上又是挑担又是提篮,篓篓筐筐,横横夹夹,更加拥挤不堪。
想通过这段闹市,难度可大,不是自己想怎么走就能怎么走,只能跟随人流借势而进,挪一点算一点。要是赶时间,见缝插针倒是不二之选,只不过收效甚微。
街口溪边的木器社和弹簧厂内头不知捣鼓些啥东东,听说是按订单生产,所以对热闹的早市似乎事不关己,平时总是虚掩着大门,很少有人造访。也想必是难以接受外头那令人生厌的噪声,以及对面极其令人头疼的金属敲击声而有意为之。
对面的打铁社反而不同,音量比别人大,自然也不怕吵,而且连门都没做上,直接对外敞开,里边的陈设可一览无遗,同时有三三两两来取定制农具和刀具的客人出出入入。
俗话说,人生三大苦,打铁撑船磨豆腐。辛苦不说,长期受烟火及高温的熏炙,铁匠个个全身被炙烤发黑,那俩眼睛白得格外显眼,看似与非洲黑人不相上下。内部除了俩炉火是通红外,其他统统乌溜溜。
铁匠们总是一天到晚“叮当叮当”响个不停,那清脆悦耳且颇带节奏感的打铁声,至今尚在耳边回荡,对那个大小锤起落之间的默契境界仍记忆犹新。
食品公司屠宰场对面的旅社陆陆续续出来一票人,其中有经常走街串巷手摇拨浪鼓的货郎,和隔三差五手夹小锤和板刀“叮当叮叮当”响,拿敲糖换鸡毛和牙膏壳的兑糖客。乍一看,后边还跟着个眼熟的嘭鼓先生,看来这阵子没接到活,要不然他不用住店。
不远处的菜市场早已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叫卖声、讨价声、砍肉声......渐入耳膜。
街面两旁也密密麻麻摆满了早市的临时摊位,路人熙来攘往,摩肩接踵。没买过路时,怕麻烦的人就自管走路,视线尽量不要去瞄这些摊位,否则就会遭到一连串追问,甚至还会拉拉扯扯,让你既尴尬又耗时。
乍然,一股香气扑鼻而来,顿觉精神许多。循香而去,但见豆腐老板正忙着招呼客人,忍不住移步前靠,指着诱人的豆泡:“老板,来一串”,掏出仅有的一角钱递了过去,迫不及待摘下一个,往嘴里一塞,嗯,香!
菜馆既是新朋老友见面叙旧的好场所,也是松弛一下劳累身心的好去处。这里的老板娘能言善道,对客人总是笑脸相迎,热情款待,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即使你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她也能扯上个三亲六戚来。客人到了这里,十个昂首阔步进去,起码仨跌跌撞撞出来。
穿过下街尾的闹市,渐次少了喧闹 。
一波波铜药罐发出的捣药声由远及近,空气中弥漫的中药幽香渐浓。曾经极其厌恶这种五味杂陈的味道,后怕捏着鼻子喝药的情景,那种难看的喝相实在不堪入目,还要在喝完之后用一碗清水漱口好几遍,再非得吃点糖或菜来以味盖味,堪以告慰。
药店的对面是一间既传统又简朴的理发店,里头放着一张年代感十足的理发椅,卧躺的客人正享受着老师傅的手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老师傅先将剃头刀在磨刀带上来回磨蹭几下,随后一手托起下巴,一手操刀刮脸,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手法十分娴熟。
上街头柴草场里的柴爿,接尾,还有番薯丝,才是江南柴贩们不辞辛劳远奔而来的目的。改革开放前,江南垟人多地少,单靠二季稻很难果腹,对粮草需求很大,因此,柴贩队伍便应运而生。那时的“山头人”真心令“江南人”羡慕,家家户户粮满仓、草垛垛,还有人为此不惜将女儿远嫁至此,以求饱暖。
上初中时,深羡这里开门就能上街的同学,买豆泡特别方便,并且学校就位于近在咫尺的街西尽头,咱乡巴佬为了想多学几个字,天天起大早满头大汗赶到这,而你们可好,才刚刚起床刷牙!
……
薄情的岁月掳走了豆泡曾经的香味与同窗稚嫩的容颜,也毫不留情地带走曾有的繁华与喧嚣,只搁下难以释怀的悠悠往事,与那一湾东流的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