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君为我赠玉簪, 我便为君绾长发。洗 尽铅华, 从此以后, 日暮天涯。
陌路莫回头
楔子
太医院的人都说,皇上怕是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几天后,宫中传来太后孤注一掷的决定:
她要为缠绵病榻的皇帝寻一门亲事,冲喜。
而一向温和开明的陛下,这次竟然没有反对太后的决定,反而公开提出了皇后的人选。
他想要的那个人,是叶将军家嫡亲大小姐,叶瑶。
为此,叶瑶摔碎了家中一切能摔的东西。
1
叶舟一直都知道叶瑶生得很美。
叶瑶的美,不俗艳不寡淡,眉梢眼角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矜贵与张扬。哪怕她犯了天大的错,只要她软软地扯着你的衣袖,对你露出一个甜甜糯糯的笑来,任谁都会在这样的笑容里丢盔弃甲。
叶舟宠着叶瑶不是没有理由的,她从小看着妹妹长大,当叶瑶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叶舟就已经会摇摇摆摆地走到妹妹的摇篮旁,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戳戳叶瑶的脸。
妹妹含含糊糊地咬住她的手指,磕磕绊绊地喊她姐姐,那时叶舟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叶舟是府中长女,母亲死后,叶将军便将叶瑶的娘亲立为正室,叶瑶为嫡女。大概是幼年失恃导致的内向,叶舟不大爱说笑,也不大爱走动。
她无论对谁都是一张温和的笑颜,彬彬有礼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爹娘怜她丧母,每次府上发放月钱衣帛,总先让叶舟挑走最好的那一份。
叶舟细细地挑过之后,总会偷偷地把妹妹叶瑶叫过来,将自己的份例换给她。
父亲问她为什么,她想了想说道:“妹妹生得好看,应该打扮得好些。”父亲叹息着摸了摸她的头,逢人便说她懂事。
叶舟唯一不纵容妹妹的地方就是念书。叶瑶抱怨说自己看见经史子集就头疼,叶舟就向夫子申请把她和妹妹的闺塾放在一处。
两个粉嫩的小女孩,叶舟充其量只比叶瑶大两三岁,却硬是摆出一张老成持重的脸来,严肃又认真地握着小竹板,一旦叶瑶走神就会被她打手心,声音听起来很大,落下去却是不轻不重。
“姐姐不求你母仪天下,也不求你光耀门楣,只求你明是非,懂大礼,然后一世平安喜乐。”
那是太后亲自来叶家求婚的第二天,叶舟握着叶瑶的手,沉默了一会儿,说出了上面那样的话。
她当然知道自己血缘至亲的妹妹嫁进宫去是什么情况,皇上日薄西山,说句大不敬的话,叶瑶相当于是嫁了个活死人,说不定几天后就得随葬皇陵。
而叶瑶还这么年轻,正是二八少女,灼灼韶华。
她也知道皇上为什么看上了叶瑶,除了叶瑶那众口称赞的美貌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叶瑶出生的时候,背上胎记状似凤凰,好事之徒便传言那是皇后之兆。
太后亲自来下聘,而叶瑶当众摔了礼部送来的一对并蒂羊脂玉莲花。大概是想不到自己家中最重礼教,却偏偏出了个这样不知礼数的女儿。
叶将军气得手都在发抖,照着叶瑶的小脸便要给她一耳光。
叶舟恰好进门,看到父亲扬起的手。她想也不想地扑过去,抱住已经吓得呆住的妹妹,那一耳光便结结实实落在了叶舟右边的脸颊上。
老爷子戎马一生,这一耳光是实打实的分量,叶舟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父亲,只觉得右耳处有腥热的液体细细流下。
叶瑶在哭“凭什么要让我一个人为你们去送死”之类的话,可是叶舟听起来只觉得朦胧而模糊。
大夫说,叶舟的右耳怕是被将军打聋了。
见到血以后叶将军终于冷静下来,送走了太后之后,他转头将叶瑶关进了她的闺房。
而叶瑶则决心要逃,皇帝纵使高高在上,她却早已为自己选定了命中的良人,那是她十五花灯节时偶遇的翩翩少年,许诺会带她远走高飞。
叶舟想,罢了罢了,到底是她最心疼的妹妹,她护了她十六年,不在乎多护这一次。
她变卖了自己所有值钱的东西,兑成金银缝进妹妹的包裹里,趁夜色打开了叶瑶房间里的锁。
2
叶舟是在举国欢腾中披上了嫁衣,嫁进了皇城。
她没想到自己这样一张寡淡如水的脸,竟然真的可以李代桃僵。彼时圣旨尚在门外,而家中叶瑶已经杳无踪迹,叶舟跪在父亲面前,老将军再没有力气发怒,只得任她代嫁入宫。
大娘流着泪为她梳洗打扮,只需要挑起眼角带出天然的矜持,唇边张扬出与生俱来的骄贵,眼波流转间谁敢说这个姑娘不是名满京城的叶瑶?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坤宁宫中,迎着圣上的目光,一点笑意清浅。
当今的天子眉宇苍白宛然若病,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眼神却是炽热入骨。
叶舟努力回想着叶瑶平时的笑靥,尝试着甜甜糯糯地唤他:“陛下。”
猛然间她被拥入了一个怀抱,那人在她耳边说:“瑶儿……我终于,终于盼到你了。”
叶舟的笑容有一瞬间的仓皇,“陛下?”
“不要叫我陛下。”他温热的呼吸在她耳畔,“我叫,纪铭。”
珠灯氤氲出一片朦胧暧昧的光晕,光晕中红裳翩然坠地,如梦如水,投映出那女子背上凰凰于飞的胎记。
然而宫灯的光线终究是过于昏黄了,否则纪铭定然可以看出,那胎记经过重重掩盖,依然带着磨之不去的烙痕。
叶舟向来反应迟缓,在第二天醒转过来的时候,她才有功夫回想昨天晚上自己有没有哭。
大约……是哭了的吧。
她是真的害怕,叶舟原本就不是多么刚强的女孩,她害怕这九重宫阙,害怕深夜里伴随着壶漏声葳蕤而生的寂寥,害怕举目四望孤身一人再无依靠。
然而从此她就要将属于叶舟的一切付之一炬。九重华裳之下,她是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叶瑶,端着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的面具,恭谨克己迎来送往。
叶舟自嘲地想,原来入宫之后,才发现当皇后乃天下第一的苦差事。
为妃嫔之间的勾心斗角劳心劳力也就罢了,她怎么能忘了自己的妹妹,半个月前还曾当众忤过太后娘娘的面子?
本是前来请安的叶舟跪在慈宁宫殿外,满地的并蒂莲碎片硌得她膝盖生疼。
叶瑶当初一时冲动摔了礼部的聘礼,估计也没想到到头来太后会喝令自己姐姐跪在那碎片上面认错。正午阳光正烈,叶舟头晕眼花,然而不敢有片刻的晃动。
纪铭拖着病体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一直暗暗喜欢的那个姑娘如木雕泥塑一样跪着,发丝尽被汗水打湿,一张脸苍白无比,裙下碎片零落,浸了一地血红。
纪铭是孝子,无法顶撞太后。他沉默着看了看地上跪着的叶舟,叶舟虚弱地对纪铭笑道:“这里日头正烈,皇上还请回避,臣妾……无碍……”
正当她说到“臣妾无碍”,纪铭忽然一撩袍子,在她身旁跟着跪了下来。他抿了抿发白的嘴唇,脱下外袍盖在叶舟头上,对她笑道:“瑶儿,过来,我给你挡着太阳。”
太后惊闻皇上的举动,到底不愿为叶舟伤了纪铭,没片刻便令人传话出来,让叶舟回坤宁宫去。
纪铭打横抱起叶舟,他的脚步并不算很稳,身材也不见得多么魁梧高大,可是叶舟蜷在他清瘦的胸膛前,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像是抓着某种依靠。被罚跪的时候她没有哭,膝盖鲜血淋漓她也没有哭,只在那一霎那忽然泪落如雨。
纪铭还以为她是疼得狠了,当天下午便留在坤宁宫,搜肠刮肚地给叶舟讲皇宫里发生的趣事,恨不得将自己过去所有的经历都灌输给她。
“其实我没想到你真的肯进宫。”纪铭抵着叶舟的额头,身上带着草药的清苦气息,他呢喃道,“十五元宵那夜我微服出宫,荷包不慎被贼人偷走。那时你、还有耶律大哥出现在我的面前,热心地帮我抢回了荷包,你们还请我喝酒……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请我喝酒,第一次有人无拘无束地对我笑……”
那种蓬勃活泼的生命力,是叶瑶留给纪铭的第一印象。所以在病榻上,母后问他可还有想见的人,沉疴已久的他鬼使神差地就想到了叶瑶。
天知道他对那种明亮盎然的笑容,是多么的渴望。
“我知道你喜欢耶律大哥,所以原本也没抱多大的指望,可你居然来了……反正我也不剩几天,等我死了我就一道圣旨放你出宫,让你自由地去找你的耶律大哥……”
叶舟靠着纪铭的脸颊,眼睫拂在他的面上,半天眨巴一下,让纪铭知道她是在听着。纪铭有些惊讶于她的安静,但是转过头去,就见那张甜甜糯糯的笑颜一如既往,唇边扬起两个小小的梨涡。
纵使经年未见,她还是他那曾许飞扬不许愁的姑娘。
3
谁也不知道,温柔文静的皇后面具之下,叶舟已经做好了殉葬皇陵的准备。
她每天微笑着去慈宁宫请安,回来之后安然处理那些嫔妃之间的争风吃醋。
她在如何顺毛这方面,从妹妹身上汲取的心得不少,再加上叶舟本人自认人之将死,心性就愈发的不气不恼中正坦然,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的时候,谁还能撼动她的威严?
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纪铭,暗暗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因为纪铭活下来了,自己就可以多活几天。而朝廷上的气氛随着皇上的病势,一天比一天压抑。
谁也说不清那两件事是谁先谁后发生的。
第一件事,是太后在朝中彻查有没有人欲行巫蛊谋害皇帝。
而叶将军府传来消息,在将军府的后院,发现了厌胜用的木偶和祭台。
叶舟拆簪脱发,赤脚向纪铭请罪。纪铭当时已经卧病在床,却还是命人将他搀扶坐起,当着太后的面亲自扶起了叶舟,在她耳边低声道:“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叫我陛下。你若喜欢,可以直呼我纪铭。”
叶舟惶惑地抬头,她其实刚刚去探望过父亲,天牢里的父亲一个劲流泪,只叹自己糊涂。反倒是大娘告诉叶舟,将军府派出去的侍卫没能在中原内地找到叶瑶的下落,要是叶瑶逃出国境还好,万一有个什么好歹……
所以他们才会想到,请巫祝在后院摆下祭台,来占卜叶瑶的下落。
叶舟是特意来向纪铭解释,只是纪铭对她竟然一句责难也没有。她的中宫之位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有几个小妃子妄图借着这巫蛊生事,纪铭虽然体虚,却是手段雷霆,将那几人统统贬进了冷宫。
从此后宫再无一人敢公开挑战叶舟的地位。
后来叶舟才知道,纪铭为她做的不止这些。
他撑着久病的身体,在朝廷上逐个地斥责了那些请求废后的大臣,也万幸叶舟平时在言官们心中口碑甚好,连带着叶家的风评也是极高。
再加上皇上插手,刑部到底是把叶将军的死刑改成了流徙。
“我都想好了,叶将军原本在戎马行程中落下了寒症,正可以让他去温暖地热的南方。”
只有在她面前,他卸去一身疲惫,再不会自称为朕。
他这几天实在过于劳累,精神一松懈下来就咳嗽不止。御医诊断说这是痨病,只是叶舟静静地靠在纪铭的怀里,仿佛那可怖的痨病根本不会感染似的,侍奉他喝完汤药,听他温柔地问她:“瑶儿,你觉得如何?”
叶舟挤出一个甜糯的笑来,滴水不漏地回答:“厌胜之事,本属子虚乌有之谈,臣妾当谢陛下隆恩。”
“那,瑶儿你相信这个世上有神仙吗?”
她迅速地抬眼,随后低声道:“臣妾……相信。”
因为我遇见了你。
叶舟知道纪铭不剩下多少时日了,她一方面加意体贴地照料纪铭,另一方面则是忍不住地想要多接近他一些,日复一日直到将他的眉眼全部牢牢刻进心里。
这样下辈子,我是不是可以祈求上苍,让我……比叶瑶先遇见你?
可纪铭竟然真的一天天好起来了。
多少人都预言他们的皇上熬不过二十岁。朝野上下都谣传,莫非是叶将军嫁女真的起到了冲喜的作用,太后虽不信,但对叶舟的态度终是宽容了不少。
4
纪铭觉得这几日叶瑶有些奇怪。
可他最近实在太忙,没有功夫去留意。眼看着他的生辰就在这几日,纪铭为了典礼一事,每天都忙到很晚。
那天的庆典声势空前,纪铭大宴群臣过程中,始终惦念着坤宁宫里的那道淡淡的影子。宴会方酣他借故退席,匆匆赶到坤宁宫,只看到内殿一对高烛,在西窗上投出那个人单薄的剪影。
他轻轻地靠近,然而身上的酒气却暴露了他的存在。叶舟转过头来,便看到纪铭正站在她面前,问她:“你在做什么?”
盈盈烛光之下,叶舟默默地将手上的东西放在纪铭手中。
那是一对尚未补好的并蒂玉莲,温润的羊脂玉,之前的血迹被细心洗去。含苞待放的莲花工巧可爱,只是那流畅的线条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冰纹。
“你……这几天,便一直在忙这个?”
叶舟点了点头。
她知道他生日将近,所以她亲手将这些碎片一点点地拼补起来,一开始几千块碎片拼到叶舟头晕眼花,可她想着,无论怎样,总得赶上纪铭的生日,然后把这份礼物送给他才好。
她妹妹曾经摔碎过他的东西。
而叶舟现在一一补好。
这对并蒂莲还剩下最后几个缺口,只是叶舟再也找不到合适的碎片补上去了。她忐忑不安地看着纪铭,像是捧出去的不是一对玉雕,而是她十八年来的初心。
叶舟发誓,要是纪铭漫不经心地说这种东西他不稀罕,回头找个完美无缺的回来摆在坤宁宫,她一定会尴尬到夺路而逃。
可是没有。
纪铭珍而重之地接过那对并蒂莲,眼中似有某种光华,“我很喜欢,瑶儿。”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物还是人。
叶舟咬住唇,故意岔开心头那点异样的感觉,“臣妾以为,陛下不会看上这种小玩意儿。”
“可是这是瑶儿你送我的。”
是了,就是这样。
因为这东西是叶瑶送的,所以他不介意那点残缺。
浓情蜜意的时候他喊她瑶儿,无奈宠溺的时候他喊她瑶儿,醉里他喊她瑶儿,醒了他口中挂着心里念着的那个人依然是“瑶儿”。
他待她这样好,好到天下女子都羡慕她三千宠爱在一身,羡慕“叶瑶”皇后在纪铭面前无可动摇的地位。
可是只有她知道,她是叶舟,不是叶瑶。
而可悲的是,面具戴得久了,她竟不敢揭下来光明正大地告诉纪铭,她叫叶舟,她比叶瑶……更爱他。
纪铭十分宝贝那对并蒂莲,干脆把这个东西摆到了御书房。与此同时,皇后心灵手巧的消息,也传到了太后的耳中。
隔日,太后便召见了叶舟,只说自己近日连发噩梦,请皇后为她亲自抄录一本《莲华经》放在枕畔,换取夜间安宁。
叶舟有些奇怪,但难得一向强硬的太后对自己温言以对。她抄了整整三天,很快便把精密的簪花小楷送进了慈宁宫。
太后大喜,赐给叶舟一碗鲍鱼粥,她甚至命宫女取了羹匙来,只说要亲自喂叶舟。
叶舟跪在太后脚下,冷汗当场便出来了。
叶家最喜欢海鲜的人是叶瑶,而叶舟对那些东西,严重过敏。
“这碗粥,皇后是喝还是不喝?”太后将碗奉至叶舟面前。
叶舟拿不准太后是否看出了端倪,但她冒不起一点风险。
于是她深深地叩下去,“臣妾——谢太后恩典!”
5
松历六年,这是一个多事之秋。
皇后不知为何病倒。这一病,就是来势汹汹。
而一向与中原交好的戎狄,悍然撕毁合约,挥兵南下。
朝廷上主战主和两派吵闹不休,纪铭简直头疼。每到这时他就尤为想念自己和皇后在一起的时候,那时他的瑶儿安安静静地在他怀里,长长的睫羽扫在他的面上,偶尔轻轻眨动,有着令人心悸的触感。
他想去找皇后倾诉,然而御医唯恐有瘟疫,怎么也不肯让纪铭进坤宁宫半步。彼时太后也在,她想了想,道:“皇后那不是瘟疫,只是过敏。皇上想去看她,便去吧。
“对了,还有这个,你替哀家给皇后捎过去。”太后轻轻一推手边的东西,纪铭打开锦缎,露出里面殷红的凤印。
执凤印者,掌后宫大权。
纪铭狐疑道:“母后,您为什么……”
在皇后刚入宫时,纪铭便私下里找母后要过凤印,毕竟太后年事已高,而皇后才是名义上的中宫之主。
只是那时太后并没有给他,反而在第二天迁怒皇后,令其在慈宁宫殿外长跪不起。今天她又怎么会主动将凤印交给皇后?
太后浅浅地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道:“皇帝到底也是大了,不要告诉哀家你看不出这一个和那一个的不同。”
“若是还有疑惑,皇上不妨亲自去问皇后。”
太后当然不愿意把凤印交给叶瑶那种丫头片子,可是若是皇后不是叶瑶,就另当别论。
她是见过叶瑶的人,再看皇后,就觉得有点说不上来的异常。这种疑惑在听闻皇后心灵手巧的传言时,达到了顶峰。
叶瑶在家中横针不动竖线不拈,哪儿来的心灵手巧?
太后当年凭借一手出类拔萃的书画被先帝看中,在书法上浸淫数十年。略施小计换来叶舟亲笔,与之前叶瑶的拜帖一对,叶舟那点仿造笔迹的道行立刻现了马脚。
太后慢悠悠地想:这几年来哀家将皇后的所作所为都看着呢……做母亲的总是期望儿女过得安康,她原先不喜欢叶瑶,包括不赞同皇上与叶瑶的姻缘,难道是天生喜欢和儿女为仇么?
叶瑶不是纪铭的,她会毁了他。
而太后到底是纪铭的母亲,天底下有哪一个母亲不是真心为自己的儿子打算?
纪铭怀着疑惑赶往坤宁宫。那时叶舟刚起了热潮,身上一片红疹,听闻纪铭来了,还是不顾宫女的阻拦,穿上皇后朝服恭迎圣驾。
衣料摩擦着红疹,稍一动就是蚀心地疼。
纪铭心神不宁,也未在意叶舟举动,他将凤印扔到桌面上,“这是母后给你的。”
叶舟极为诧异,但纪铭没有像之前那样一进宫便搀她起来,也没有让她平身。她不敢妄动,只觉得今日的纪铭有些奇怪。
纪铭抬起她的下巴,心不在焉地问道:“戎狄的耶律大将军率七十万大军南下,朝中主战主和派争吵不休,最令朕心烦的还是一群只知道和稀泥的中立大臣。你对此有什么意见?”
后宫虽是不得干政,但纪铭给叶舟的特权已是足够多,所以叶舟只是稍微想了想便道:“敌军投鞭断流,来势汹汹。在这样强大的敌人面前,很快惶惶不安的情绪会在朝中蔓延,中立派会迅速倒向主和派,而主和派……与其说是主和,不如说是投降。臣妾劝陛下——”
她抬头一笑,“当战则战。”
纪铭后退两步,如遭雷击。
那个笑容……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按住叶舟靥上两个小小的梨涡,脑中浮现出漫天花灯下,叶瑶当初的那个笑来。
叶瑶那时……是没有梨涡的。
“你是谁?”他忽然问道。
叶舟的笑意僵在了嘴角。
“瑶儿没有梨涡,我记得很清楚。你到底是谁?”纪铭狠狠地钳住对方的下巴,强迫叶舟抬起头来看自己。
叶舟狼狈地躲避着纪铭的眼神,她的下巴上留下了两个紫青的掐痕。而叶舟的不言不语,更确定了纪铭的想法。
“你……你一直都在骗朕?!”他不可思议地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是你们叶家早就商量好了欺君罔上?朕的瑶儿呢,啊?你给朕说句话啊!”
叶舟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纪铭,双目赤红,犹如困兽。恐惧一瞬间攫住了她,她瑟缩着想要往后躲,可是纪铭却牢牢抓住了她。
“你把朕的瑶儿怎么样了?朕当初明明传召的是她,你凭什么来宫里代替她享这至尊之位?”
恶毒的猜测在叶舟耳畔,反复地说着:“你不说朕也知道,瑶儿一进宫必然是皇后,风光无限,也难怪你会动心,你定然是嫉妒她的地位嫉妒她的荣宠,所以就伙同叶将军把朕的瑶儿替换了下来。
“朕还真未见过你这种毒若蛇蝎的女子,为了荣华富贵,就干得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叶舟浑浑噩噩地摇着头,想说不是这样的。纪铭正怒火中烧,看到她身上穿的皇后的朝服,想起自己之前傻瓜一样的柔情蜜意,只觉得可笑。
她凭什么现在还摆出一副柔弱无辜的嘴脸来?就是这样一副面具,骗了多少人?!
“这身朝服是给朕的瑶儿穿的,你算什么?”纪铭揪住她的衣领,想要把这件华服撕下来,然而那朝服金线织就重重叠叠,叶舟被纪铭的大力拽得趔趄了几步,头狠狠地磕在了地上,血液当场便流了下来。
纪铭恨恨地看着她,一回头找到那枚血红的凤印,狠狠地摔向了叶舟,叶舟惊叫一声,吓得躲开,冷不防被衣带一绊,摔在地上,血玉的碎片登时划花了她那张和叶瑶一模一样的脸。
纪铭原先有多爱她这张脸,现在就有多恨。欺君之罪,他现在都能诛了她的九族!
但是纪铭诛令尚在口边,看着叶舟呆呆地坐在一片狼藉中,长长的睫毛低垂着,上面挂着血珠,忽然就感觉到一阵疲惫。
“你不过就仗着朕爱她罢了。”他低声说道。
6
朝中军队重文抑武许久,在戎狄的攻势下节节败退。三个月后,戎狄大军兵临城下,大势一如叶舟之前所料,在这样的武力威慑面前,很快大部分的朝臣弃城逃跑,有的干脆投降了敌人。
奇怪的是这批大军围住京城以后,竟然再无动作。一时间,城内城外一片死寂。
纪铭已经有三个月未曾踏入皇后寝宫,后宫里也不是没有人瞅准这个机会爬上纪铭的龙床。只是昏黄灯光之下,纪铭总是忍不住回想起那天坤宁宫光线黯淡,那人一袭端庄朝服,却像是木偶娃娃那样一片空白地坐在血色之中。
每每将怀中的妃子推开,纪铭这样告诉自己,那只不过是因为自己还未放下叶瑶罢了。
可是每天清晨醒来,他却总是下意识地去寻找那张被淡然晨光笼罩的素颜,想看到那张脸上一如既往的安静与柔和。
那本来就与叶瑶璀璨逼人的华光截然相反。
纪铭把手指深深地插进头发里,这些纷乱的思绪纠缠得他快要奔溃。
他与叶舟的再度相见,是在太后弥留之际。
叶舟雪青色装束,面色苍白如纸。纪铭冷眼瞧去,只觉荒唐。
朕都快被你逼疯了,你在这里憔悴什么?
他因着记恨皇后,连当初还给他凤印的太后一并记恨。太后似是歉疚自己当初的无意之举,本来是想促和两人,到头来却让皇帝皇后形同陌路。
她颤抖着伸出枯瘦的手,老树般的手触上叶舟脸上狰狞的疤痕。
叶舟毫无起伏。
太后的另一只手抓住纪铭,努力想要把纪铭的手和叶舟的手放在一起,纪铭像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猛力抽回自己的手,转身离去。
当天下午,太后殡天。
陪在她身边的人,唯有叶舟。
“她在最后说了什么?”纪铭对着叶舟的背影,努力心平气和地问道。
叶舟淡淡地跪在灵柩前,像是没听到他的话。纪铭终于忍不住踏上前一步,抓住叶舟的肩膀怒道:“朕在问你的话!”
他真讨厌她这张清淡的脸。明明这一切都是她的错,为什么到头来反应激烈的倒是自己?
叶舟缓缓地转过头来,端详纪铭。
她还能说什么?太后临死前说千万不要让纪铭知道真相,他会承受不了的。
叶府派出去寻找叶瑶的密探终于有了消息,叶瑶就在城外。
就陪在那个戎狄的耶律大将军身边。
叶舟想她原先也真傻,居然猜不出来叶瑶的下落……她妹妹看上的人哪里会是凡人,而耶律不恰好是戎狄的国姓?
而她怎么能告诉纪铭这一切?
叶舟想瞒着纪铭,但是她根本忘了,叶瑶就在城外。但凡稍微打听一下,城外谁不知道手握重权的耶律大将军的心头宝掌中珠叫什么名字?
更何况当天下午叶瑶就命人往皇城送了劝降书。
十分眼熟的簪花小楷,还是她当初在纱窗下一笔一笔教给叶瑶的。
信中言辞恳切,无非是劝纪铭举城投降。在末尾话音又是一转,殷殷切切都是叶瑶写给叶舟的零碎,说自己逃往他乡之后一直挂念姐姐,这次南下攻城乃是国主下的令。
但她知道阿姐还在皇城,她不愿意流箭飞矢误伤了阿姐的性命,便一直让士兵围而不打。
阿姐若是肯弃城投降,她以自己性命担保军中没有一个人敢欺侮于阿姐。
纪铭从头到尾看完了,很奇怪自己居然没有太大的绝望。
叶瑶与他为敌,这件事所带来的心痛,甚至还比不上皇后这一年多来对他的欺骗。
叶舟伏在丹墀之下,温婉地问他:“陛下不知作何打算?”
现在朝臣散尽,宫女逃亡,也只有她一直陪在他身边,唤他一声陛下。
纪铭走过去,下意识地想扶起皇后,临到了却收回了手。为了掩饰,他故意放慢脚步从皇后身边走过,这才清咳两声问道:“皇后的看法呢?”
叶舟似是不敢相信纪铭会主动来问自己,纪铭大声问了两次,后面才传来皇后的话语: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叶家世代忠良,只有战死,从不投降。
果然。
明知是亡国关头,纪铭却露出一丝笑来,这丝笑容太过浅淡,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他早已备下鸩酒,纪铭亦有为人帝王的尊严,不肯沦为他人阶下囚。这一次只不过随口一问,然而她和他想的,依然一模一样。
她从来就是一个柔中带刚的女子啊。
说来也奇怪,知道自己结局已定,纪铭反而轻松下来。反正若论死,他一年之前缠绵病榻的时候,早就该驾崩了。
而那个时候,陪他走过死亡境地的人,是——
纪铭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微微一动,那句话未经大脑,便低声问了出来:
“她只叫你阿姐,但我想问的是……你叫什么名字?”
他等了很久很久,身后却再无一丝动静。
纪铭回过头,正看到叶舟在怔怔地看着自己,额角的伤还未痊愈,面上的疤痕尚在,提示着他那一天的惨烈。
……也难怪,她是有足够理由怨怼自己的。
纪铭不自觉地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额角,“还疼吗?”
其实叶舟右耳早已完全失聪,这几日的奔波也磨钝了她的左耳听力,她平日里都在细细留心旁人的口型,才没有露出破绽。
这次她看懂了纪铭的话,他是在问她疼不疼。
怎么会疼呢?
再疼疼不过那一声声的“瑶儿”,生生地在隆冬天气里把她割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
7
城破的那天清晨叶舟跌跌撞撞地去找纪铭,最后她是在太和殿上发现了他。
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眉目宛然如生,那双眼睛,却是永远地闭上了。
叶舟看了好久,抱着纪铭的尸体,登上了最高的城头。
她曾有无数次做好了与纪铭同生共死的准备,但到头来纪铭却一次次将她推开。
为什么你不愿意让我陪着你?
叶舟浑浑噩噩地想,你就这么讨厌我,讨厌到只为你自己准备了一份鸩酒?
我想要的……其实不多啊。
但终究是得不到。
叶瑶一眼便看到了城头上一袭正装的姐姐,那朝服的红与黑都是极其庄严的正色。叶瑶焦急地大声呼喊,想告诉她纪铭私下里已经给她传了信,让他的心腹带阿姐平安出宫。
而叶舟平静地看着,低头对纪铭微笑,“你看,你最喜欢的那个人就在对面,你为什么不肯睁开眼睛看看她了?”
她等了一会儿,不见纪铭的回答,自顾自道:“纪铭,这次叶舟来陪着你,可好?”
只是三生石畔,奈何桥头,纪铭,你可愿意唤我一声叶舟?
叶舟抱着纪铭,一脚踏空,从三十丈高的城头笔直坠下,衣袂猎猎,恍惚中她好像听到一个声音在问她:“她只叫你阿姐,但我想问的是……你叫什么名字?”
她满足地笑了,“我叫叶舟。”
一叶情障的叶,风雨同舟的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