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 姥
每次回到老屋,已近中年的花儿必定避开旁人,偷空闪进东箱房,静静地趴在靠窗户的那张老式桌上,细细端详玻璃板下那张泛黄的老照片——那是花儿的姥姥。阳光透过窗前轻轻摇曳的竹叶,静静地映照着那块玻璃板,姥姥更显慈祥端庄。
“花儿——花儿——”“唉,姥姥,是不是又该倒尿盆了?”随着这声声亲昵的呼唤,五、六岁的花儿便习惯性的不知从街角的哪个地方跑出来,迅速纯熟地帮瘫痪在床的姥姥倒便盆、舀水冲洗、又放回原处,再兴奋地接过姥姥的犒劳品——一颗糖,又瞬间消失于村子的某处了。
花儿七岁时,姥姥去世了。所以她对姥姥的记忆便停留在七岁之前。
依稀中,隐约望见姥姥坐在院中的细长凳上,旁边正盛开着一朵牡丹花,特别娇艳。姥姥用密密的木梳爱恋地梳理着自己的花白秀发,那秀发细细的却又长又卷曲,每梳一下,都会捋下来几根,姥姥并不像花儿那样随风让它们飘散,而是攒成一束放在左手的食指上缠绕成一圈一圈的,最后抹下来成一个球状,装进事先缝制好的葫芦形的香囊里插针用,姥姥说这样针就不生绣了。头发理顺后就在脑后挽一个圆圆的髻,然后照着镜子,用手沾点水轻轻抹平头顶上几根凌乱的白发,再配上圆盘样的面庞,那样子,又端庄又慈祥、十足的大家闺秀范儿,让花儿羡慕不己。
从花儿记事起,从来没有见过姥爷。听妈妈说,她也没有任何印象,因为妈妈两岁时,姥爷就去世了。所以花儿并没有多少悲伤,而是更多好奇心驱使她一直想追问母亲姥爷的死因,花儿不敢问姥姥,她想姥姥一定会伤心,因为常常窥见姥姥坐在竹影里孤独发呆的身影。可是母亲似乎也说不清,只知在她两岁时,有一天,村子里来了许多带刺刀的日本兵,姥爷一大家子赶紧躲进地窖里,姥姥抱着母亲,神色紧张地对母亲耳语:“不能哭,不能哭,千万不能哭,一哭咱就都没命了,乖……”母亲果然懂事,一声不吭,茫然地看着身边女人们成把儿的烧香、磕头、祈祷,日本人怕深才没有下来。但后来,姥爷还是被日本人捉住刺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在那沧桑的岁月里东躲西藏,拼命存活。花儿推算,那一年是42年,离日本人撤离祖国还有三年。姥爷也没有存照,于是花儿便只能在想象中还原姥爷的模样了。
姥姥一共生育了五个子女,三男两女。花儿是姥姥小女儿的女儿,但姥姥最思念自己的大儿子,也就是花儿的大舅舅,大舅舅十八岁上参军,随军队南下,从此遥无音讯。姥姥在弥留之际,声声呼唤自己大儿子的乳名,只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年花儿七岁。望着厢房中间头朝外躺着的姥姥出神,为何姥姥头戴华冠,衣着如此华丽?这衣服只在戏台上看见过,如今怎么让姥姥穿上了?紧接着,看见母亲、姨妈、舅舅们跪下围着姥姥痛哭,后来又有很多人来齐哭,才知道姥姥死了。 但花儿却不信,以为姥姥只是闭上眼睡着了。
窗外的竹影更加摇曳着伸进来,抚摸着姥姥苍白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