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一直在外面High，某晚上还是喝到凌晨五点半天都亮了才回的宾馆。。。
　　当真是伤不起啊。。。

然后，现在终于空下来了，便打算就斤柯君的长文《自由意志的含义》做一个简要的回复。
　　PS：画外音：上文中的“简要”两个字纯粹只是客气一下，别当真……

开始进入正题之前，先让我们来看两个常见的非形式谬误：与此故因此谬误（Cum hoc ergo propter hoc）和后此故因此谬误（Post hoc ergo propter hoc）。
　　这两类谬误的特性，就在于将时间上的相关性视为逻辑上的相关性。
　　也就是说，虽然如果A是B的原因，那么B必然不早于A发生（这里不讨论物理上的类时闭曲线以及量子场算符于光锥外的非零部分），但如果发现C不早于D发生，则不能推断出D是C的因。
　　为何要强调这个？因为斤柯君在讨论到自由意志与因果论的矛盾的时候所列出的三点，给人造成的一种错误印象，就是因为“A后一定发生／不发生B”，所以“A、B是因果关系”，这是典型的Post hoc ergo propter hoc。
　　当然，这个问题扯得再深一点恐怕我们就要先回答“什么是原因”这个问题了。

嗯，废话扯完，开始进入正题。

在自由意志问题中，恐怕所有对其是否存在的争论中，最让人头疼的就是如何为“自由意志”这个词下一个好的定义了。
　　事实上，我们未必可以为“自由”下一个好的定义，更妄论“自由意志”了。

让我们从最抽象的开始入手——物理上是如何定义自由的。

大概可以想到的最直观的“自由”的定义，可以是这样的（这里采用场纲领）：处于任意场的场强为0的状态，就叫做自由状态。
　　这个定义很直观，因为场强对应的就是物体受到的力，场强为零就表示受到的外力为零，所以说是自由，在经典物理的角度来说很合理。
　　但这个定义存在两个问题：
　　1，量子力学告诉我们，决定物体运动状态的可以不是场强，而是场势，比如AB和AC效应；（这个反驳颇有狡辩的意味）
　　2，物体自身也可能产生场，从而存在自场作用。
　　所以，一个吹毛求疵的更好的关于自由状态的定义，是这样的：
　　不与任何场发生相互作用的状态。
　　这个定义当然可以显然地规避掉上述第一的缺陷，同时对第二个缺陷也是免疫的——自场作用，是自己和自己形成的场的作用，而如果按照定义“不与任何场发生相互作用”，那就表示连自己发生的场也被规避掉了。
　　这个定义非常完美，很合理地给出了“自由”的定义。
　　但它有一个很实际的问题，那就是无法被推广到更复杂的范畴。

比如说，当我们将视野放大，进入到生物和化学领域的时候，就发现这个定义完全没法用了。
　　作为具有有形实体的分子结构，如果我们要求它不与自身的场发生作用的话，那这种分子结构就不可能稳定存在——于是，我们只能一方面要求分子可以与自己发生相互作用以保持自己稳定存在，同时又要求分子不能与自己发生相互作用以免陷入“不自由”的状态。
　　这种矛盾的陷阱或许你会很自然地认为我们只要去掉定义中的“不和自己发生相互作用”就能越过，但深入考察就会发现这种做法是非常草率的——
　　如果允许作为整体的一个对象的组成部分可以与这个整体发生相互作用，那么由于相互作用的传递速度有限性，我们就可以构造出整个对象的某个部分发生了改变而别的部分还没有发生改变的非稳定状态，其中所有的改变都是由自身与自身的相互作用引起的。
　　而这种非稳定状态的存在也就意味着，对象整体可以根据一定的序列发生自发的状态改变，而这就表示——创造对象的客体，可以通过恰当的安排，使得对象如此客体预期一般的发生一系列状态改变。
　　换言之，这样的对象是可以在被创造的伊始就被“编程”了的。
　　而，一个很显然的问题，就是我们几乎不可能通过观察一个对象当下的状态，来判断它到底是“被创造出来”的，还是天生就如此——这一方面是因为一旦你要观察一个对象，那么此对象必然处于非自由状态（如果不发生相互作用，那么你是无法从一个对象中提取出信息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既然对象可以是被编程的，那么其所提供的任何信息就都可能是伪造的。
　　既然如此，这就表示我们也几乎不可能通过一个物体当下的状态来判断这个物体自身到底是否是自由的——从而对自由的定义变得不具备可操作性。

当然，上述这段论述并非毫无问题，一个显然的问题就是：它建立在一种机械决定论的观点上，从而才能使得“安排”必然导致“如预期般的改变”。
　　是否将机械决定论去除就不会有问题？
　　并非如此。
　　这里先要考虑一个基本的约定，那就是自然界是存在一定形式的决定论的——虽然物理学已经告诉我们这种决定论不可能是机械决定论，最新的进展则告诉我们连量子决定论都不可能，但还是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决定论的——事实上，现代物理学的核心就是建筑在假定存在一定程度的决定论这个预设上的，因为如果规律本身就是全随机的，那就无法研究规律了——此时的规律就是无规律，自我否定。
　　换言之，总是存在某种程度的决定论的，因此上述论述也不过是从“自由的定义必然地不具备可操作性”变成“自由的定义或然地不具备可操作性”，但你却无法判断这一次的自由定义是否正好就具备可操作性。

因此，我们很诧异地发现：根本无法为“自由”下一个自洽、完备且具备良好可操作性的定义。

这个问题具体到人的自由意志这个问题身上，就是：你如何判断你当下的思维不是被某种存在预设好的定势？
　　如果人可以和自己发生相互作用，那么源自“创世”的“程序”就可能在当下发挥作用，使得你有可能不过是具有“自由意志幻觉”，而非真正地具有“自由意志”。
　　而如果人不可以和自己发生相互作用，那么你连记忆都无法形成也无法提取，你将是一片空白，甚至连应激反应都难以形成，此时谈何“自由意志”？

对此的否定还没到此结束。

现在让我们姑且采用可以和自己发生相互作用但不能和外界发生相互作用，这么一种定义，并暂时忽略可能出现的在初始状态就被编程的可能性。

在这种约定下，简单对象的自由状态的确是可以给出一个不错的定义了，但对于复杂系统又会如何呢？
　　比如说，封闭瓶子中装有一定量的气体，那么请问这些气体是否处于自由状态？
　　可以说，因为瓶子的存在，对气体有约束，所以这些气体并不处于自由状态，而是一种束缚状态。从每一个独立的气体分子本身来说，它都会受到周围气体分子的撞击，从而更不可能是处于自由状态的。
　　好，那么，让我们突然将瓶子撤走，那么此时气体是否处于自由状态？
　　此时，就气体整体来说，原本的唯一束缚瓶子被撤走了，从而它现在不受任何制约，从而是自由状态；而对于单个的气体分子来说，它依然会和周围的其它气体分子发生碰撞，从而是非自由状态。
　　随着时间的推移，气体逐渐弥散开，最后任意两个气体分子之间都不再可能发生碰撞，那么此时，无论是气体整体还是单独的气体分子，都处于自由状态，只不过此时这团气体已经弥漫在了整个无限空间之中，你再也不可能看到它的全貌了。

上述这个过程告诉了我们几件事。

首先，只要是存在于有限的空间之中，那么不存在任何一个人是自由的，TA总是会受到别人的干涉，从而不是纯粹的自由的——同样的，你的意志也会受到他人意志的影响，从而不是完全纯粹的“自由”意志。

其次，在气体逐渐弥漫开的过程中，我们是否有可能预测气体中每个分子的精确状态？我们又是否有可能预测出气体中处于各状态的分子的数量也即状态分布？
　　这是一个标准的经典统计力学问题。要预测出每一个分子在未来的精确状态，这是不可能的，但我们却可以预测出这个气体整体中每个粒子可能状态的粒子数分布。
　　如果将气体分子看作个人，气体看作人群整体，这就表示虽然我们无法精确预测每个个体的未来行为，但要预测一个人群整体的行为却是理论上可行的。
　　而后，让我们将题设换一下——如果这个气体的每个气体分子彼此之间不存在相互作用，相遇了也不会相撞反弹，而是相互交叉而过，就和光子一样，那么这样的“光子气”（经典概念中的“光子气”，故而不考虑量子效应）会怎么样？
　　很显然，我们一样可以预测这样的光子气的整体行为，从而这就表明——是否可以预言一个人群的行为在各种可能状态下的分布，并不是个体是否自由的可靠评判依据。
　　但，光子气的另一个特征却非常有意思，那就是原则上只要我们知道了一个光子在现在的状态，那么在光子气的弥散过程中的任意时刻，这枚光子的状态就是确定了的。
　　也就是说，在这种情况，是否可以精确预测一个粒子或者说一个个人的状态改变，是这个粒子或者说个人是否自由的有力评判标准——但，这仅仅是就这个理想实验而言的，而这个实验只能提供概念上的证伪，却无法提供概念上的证明。更何况，由于我们允许自相互作用，考虑上这点以后这个所谓的支持就显得完全可以无视了。

第三个可以从这个思想实验中所看出的，就是“自由”和“决定论”未必就是矛盾的——自由气体的自由扩散完全可以被热力学和统计力学所预言。
　　这里就要引入一个有意思的问题了——前面所述的源自物理的“自由”的定义，和在“自由意志”中的“自由”的定义，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是相同的？
　　如果两者是完全等同的，那么不受外界作用的对象就是自由的对象，而这种自由对象的发展却是完全可以由决定论来描述的，故而自由和决定不冲突。
　　而，如果物理上的自由和自由意志的自由不是同一种自由，那么差异何在？

对这个问题，有人恐怕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自由意志的自由，在于对多种可能出现之结果的选择。
　　但这句话本身却也包含在物理的自由中——在量子力学中，一个物理对象从量子混合态到量子本征态的塌缩过程就是这么一种“对多种可能出现之结果的选择”的过程——而这个量子过程显然是纯物理的，从而这种自由是纯物理的自由，但却拥有被认为是自由意志的自由才有的特性。
　　一般而言，到这里恐怕就要引入一些说不清道不明且带有浓重循环论证味道的“主观能动性”说明了，比如说自由意志的所谓选择是拥有自由意志者凭借个人意愿作出的选择，这就是非常循环论证的，用要证明的东西当论据用。
　　你看，物理上一个对象也要作出选择，因此如果自由意志仅仅在选择上作出体现的话，我们无法说自由意志的自由和物理的自由有何本质上的区别，从而依然无法说自由意志和决定论存在不相容性。

到这里，恐怕有人会站出来说，自由意志不单单是自由，一个处于自由状态的对象和一个具有自由意志的对象并不是同一个概念所指称的对象，它们彼此之间不能相互指称。
　　可，这两个概念到底有何不同？
　　大概面对这个问题，所有人都会将目光投在“意志”两字上，从而说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人可以凭借个人的意志作出不符合决定论预期的行为。
　　但这句话就如前面所说，是循环论证的——你先要证明你的意志是自由的，才能说这个意志真的是由你作出的，才能讨论是否可能作出超越决定论预期的行为这样的问题，于是归根到底你还是要先回答两个自由到底哪里不同这么一个问题。
　　到这里，恐怕大部分人会再度将目光聚焦在“决定论预期”这个东西上，从而说：如果按照个人之前的状态，通过决定论的方法推算出了一个必然结果，然后这个人有意去作出不一样的结果，那就可以表示这是超越物理自由的意志自由。
　　但这个说法依然是站不住脚的。
　　首先，决定论分为很多种，机械决定论，统计决定论，量子决定论，等等。而按照决定论的不同，其对结果的诠释方式也会不同。比如后两种决定论，单次实验的差异完全是允许的，那也就是说，你必须让一个人反复做这个实验足够多次——但我们都知道，如果一个人已经知道了实验内容和实验目的，这个实验就不灵了——从而，我们可以说这个说法本身不具备可操作性。
　　其次，即便忽略掉上述决定论带来的可操作性问题，这个说法还有别的可操作性问题，那就是决定论一般的要求精确制导对象当下的所有状态的精确值，否则结果就会被混沌效应引向无效——但，首先一个人到底有多少种状态属性这就是一个不具备可操作性答案的问题，就是这个精确值吧，也不可能获得。于是，这个思想中的解决方案压根不可行。
　　第三，这个说法的概念本身也有问题，那就是这样的系统往往是自耦合的，从而所谓的“决定论预测”本身就很可能是不可能实现的——结果本身也参与了运算，从而这样的结果理论上也未必是可以获得稳定解的。更重要的是，如果“超越决定论预期”也即“给出和计算结果不同的结果”就是这样的参与运算的结果的话，那这样的运算本身就是自我否定的，从而根本不可能给出有意义的合理解。
　　第四，理性的边界。我们需要明白的是：并非物理上的所有过程都是可预测的，比如几乎可以被当作是接触性作用的弱相互作用，它就导致某个外界飞来的粒子流和你做了一次弱相互作用，这样的情况在事先根本无法预测，因为直到发生碰撞性接触以前你都不可能通过初始状态获得这个粒子流存在的任何信息，因此这样的黑天鹅事件本身就足以破坏一切可预测性——而你又怎么知道你所谓的自由意志决断不是某个单比特错误呢？
　　因此，综上所述，这个貌似可行的答案一来不具备可操作性，二来概念上也不能将物理自由完全排除出意志自由之外。
　　说白了，这样的理想实验所面对的就是：你如何在不看完整卷胶卷的前提下通过一卷胶卷中的前两千格推测出两千格后的胶卷画面？
　　胶卷上的内容在你看之前就被定死了，但你却几乎无法通过已知的内容来推测未知。
　　而，既然我们根本无法推测出未知的结局，那我们又如何给出“决定论预期”，并作出和此预期不同的行为呢？
　　换句话说，如果你作出和计算结果不同的行为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宿命的话，那你如何判断你作出和计算结果不同的结果这件事是对宿命的超越，还是仅仅证明了计算结果不对？
　　不，你并不能从客观的角度作出区分。

换言之，我们依然无法将物理自由和意志自由作出区分。
　　而，如果不能作出区分，那就表示自由意志和决定论并不必然矛盾。
　　也就是说，所有试图通过各种形式的决定论来证明或者证伪自由意志存在性的尝试，本质上都对问题本身不构成任何形式的证明或者证伪。

前面这长段的论述都是在说这么一件事：
　　一，自由本身就留有自由意志是幻觉的可能；
　　二，自由本身和决定论不矛盾。
　　对于什么是自由意志，其实上面所说的就等于：
　　一，自由意志可能是幻觉，且这点在概念上不构成矛盾；
　　二，自由意志本身不排斥决定论。
　　而这也等于是说：在物理上，有自由意志和没有自由意志（即自由意志只是一种幻觉），本质上不可分辨。
　　这里恐怕有人会跳出来用哥本哈根诠释来说意志的观测是介入到物理过程中的。
　　但这么说的人必须明白：哥本哈根诠释只是一个量子诠释的流派，不是真理。它的对与错的判断是纯然形而上的甚至于可以说是纯信仰的，从而不具有任何作为论据的有效性。

更重要的是，我们现在似乎处于这样一种境地，那就是任何对自由意志是否存在的论述，最后都会陷入要么不具备可操作性要么无法将不存在自由意志这点完全排除，这样的窘境。
　　也许，除了“我思故我在”式的主观性外，也就不存在别的更直接的证据了吧。
　　可，“我思故我在”这样的主观感受真的可以作为存在自由意志的证据么？

如果要用“因为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自由意志，所以我存在自由意志”这样的话来做论述的话，那么首先就要搞清楚几个问题。
　　一，“我”是什么？
　　二，“我”的感受是否有效？
　　三，“我”感受到的“自由意志”到底是否真的“自由”？

关于“我”是什么，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而且根据流派不同，这个问题似乎有着许多截然不同的答案。
　　就个人观点来说，“我”是大脑神经系统对大脑本身思维活动的一种反馈。
　　这里不打算纠结在对这个不可能用简单的话说清楚的问题上，而是假定我们已经知道了什么是“我”。

那么，“我”的感受是否有效呢？
　　这又是一个很形而上很玄的问题，因为，理论上，我们并不能100%地确认我们自己的感受是否真的有效——生物学和医学上通过药物或者电刺激来制造某种实际上不存在的感觉的实验实在是太多了——因此，对于“我”的感受是否有效，这其实是一个很存疑的问题，即，是否可能仅仅是某种电化学刺激让我们认为我们真的感受到了其实不存在的自由意志？这是一种很常见的自由意志幻觉。

进一步，就算我们真的感受到了自由意志，这个自由意志是否真的“自由”？这其实就回到了之前所讨论的问题上了。
　　如果我们感受到的自由意志实际上不自由，只是我们错误地认为这个意志是自由的，那么利用“我思故我在”式的论述来论证自由意志的存在就站不住脚了。

而，如何证明我们感受到的自由意志不是一种电化学刺激错觉？又如何证明我们感受到的自由意志不是一种对非自由的意志的满怀自由图腾的印象？
　　这两件事都几乎不可能被严格地证明。
　　这也就是说——其实我们根本不能通过我们对自己现状中所含有的自由意志意象的感受来论证因此就存在自由意志了。
　　我们的主观感受并不能为自由意志的存在性带来客观证明。

最后，我们似乎只能说——如果抛开所有的先验预设，那么仅仅从目前已知的客观来说，对于是否存在自由意志这件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所知道的，仅仅是：自然并不排斥自由意志的存在，正如它也不排除自由意志的不存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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