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满暗黄色光线的清冷街道。偶有大型车经过,地动山摇。再次在夜间醒来,睡意全无,和着睡衣站在窗边。窗户大开,有风灌入,但不冷。七月夏至湿润的热风。
窗台上摆放了一排新植入盆的植物。大丽花,紫玫瑰,栀子花,天堂鸟。这些都是前些天在网上订购的。泥土也很肥沃,是混杂了松针叶的黑土。在百花湖的山林里挖的。
上个周末单位组织去百花湖开展支部活动。我原以为再也不会踏入那个地方,起初心里多少还有些排斥,“要不借个故请假算了。”我忧心忡忡。
“只要是有关他的回忆的地方你都不会再去吗,你真的想就这样逃避一辈子,躲来躲去还是抹不去心里的阴影,你现在不应该只想着从哪里逃离再躲到哪儿,而是要勇敢站出来面对,直到某一天当你经过任何曾经与他共同走过无数次的路你都会很坦然地用无比轻松的口气告诉任何人,关于这条路的每个脚印的故事。不过当你真的能做到这一点的那天,你也不会那么频繁地向所有人宣告了,你只会将他珍藏在心里,这是属于你一个人的独特记忆。”橙子说了一大堆,“我也会去,你怕什么。跟着我走。”
于是我跟在橙子身后,从下车到食堂,从湖边到船上,从草地到树林。
“这些地方你们当时都走过吗。”橙子捡了一棵树枝拿在手里摇晃着玩儿。
我摇头,“我们只是沿着河边走,看人钓鱼,经过了好大一片葡萄园。然后爬上那个有木屋的山包,看孩子们做游戏。”
“没有坐船吗。”
“没。当时生活窘迫,需要节约开销。在湖边看看也挺好的。”
“然后呢。”
“然后就走了呀。”我想起去年的场景。
然后,我们坐公交车去郊区。我带着庆辰去看刚毕业那阵子我工作的地方和住处。拐弯,要经过一个肮脏的露天菜市场,越来越窄的路,汽车一过,灰尘满天飞。他瘪嘴,并啧啧。“那儿,”我指着一间缝纫店面的二楼,“最右边那间,挨着厕所的,看见没,就是当时我住的那间。”一间六七平米,自来水管和厕所是几家人共用。
他沉默。
往前走一百米,有扇小铁门,铁门里面是一个极小的院子,中间立了旗杆。旗杆两侧是两栋三层的旧楼房。“那边是小学高年级和初中部的教室,靠门的那间是办公室,房东一家住在三楼。”隔着铁门,我指给庆辰看,“这边楼的规模要小一点,每层只有两个教室,是低年级和学前班。”
“……”他继续陷在沉默里。
“学生都是住在附近的农民工的小孩。”这里是一片隐藏在城市背后的城中村。到处是鳞次栉比的私人修建水泥房。房租很便宜,一间只要七八十。可尽管如此,也有的学生家也是一大家子挤在一间屋里住。“父母都从事很底层的工作,挑蜂窝煤,背背篼,卖菜,条件好一点的在菜市场有个小摊位。”我们离开了学校,往来时的路折返。“这些小孩挺不好教的,不爱学习,还调皮,懂事的孩子不多,父母忙于生计也没时间管教。管教小孩需要付出很多耐心和精力,可学校开的工资太低,根本就没几个老师愿意花那么大力气去操心,包括我也是。每个月的工资只够生活半个月,剩下的半个月该怎么办,所以每天放学后我还得去另一家补习中心兼职,辅导小学生做功课。那家补习班就在前面,去看看吧。”
“不,”他终于发言了,拉住我的手,“不看了。我们不去了璀璀。”
庆辰微笑着看着我。慢慢地我发现他眼里泛起了光。
“当时你在哪儿。”我问他,“那年我一个人在那间破屋度过贵阳最寒冷的冬天的时候,你在哪儿。”我伸手替他擦去温热的眼泪。
“能在哪儿,”他吸了吸鼻子,“上高二,在县城。每天上课睡觉,下课泡妞,晚上通宵玩扑克赌钱。也难怪现在弄得这么惨,每天围着满是油污的机器转,全身弄得脏兮兮的。咱俩走在一起就很不般配了,所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他说了很多令我很惊讶的话,让我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为好。
“璀璀,你那么优秀,跟我在一起,委屈你了。”
“你……能不能不要讲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一阵心虚。庆辰平时从来不会这样。“当初住在这里确实非常辛苦,尤其是月底钱花光的时候,一天只能吃两个馒头,饿得头晕眼花,走路都会腿软,看不见任何希望,暗无天日,生无可恋的感觉。那时又怎会想到现在,工作稳定,上了轨道,还跟庆辰你相遇了。我们会共同组织一个家庭,会为了家庭共同努力奋斗。生活和生命的轨迹都会被时间改变,你还年轻,你才刚刚从学校毕业出来,现在辛苦不代表一辈子都会这样。”
也许这些鸡汤话对他来说并没什么意义,但是在某个瞬间我忽然很害怕他对我说,我们分开吧。他可以找很多理由,不是无理取闹的,而是真切事实的理由。而我又是如此害怕他再次离我而去。我想说一些话让他的心放宽一点距离,不要让自己往牛角尖里钻,那样只会越钻越疼,挽救不了,无法回头。
原来庆辰并不是个完全乐观的人,一直以来,他在我心里洒下的向阳花的种子开放得如火如荼。可如今他竟会因同情我的过往而泛起脆弱的泪花。从某些程度来说,他跟我还有些许相似。我们都念旧,且悲观。
那天走了很多路,太阳特别毒辣,两个人都被晒蔫了,拖着灌了铅一样的腿,缓慢移动着,走进车站,坐上车,然后一直睡到下车。
——那时又怎会想到现在。
——相遇,再别离。亦是永别。
“我们去那家借个蛇皮口袋吧。”橙子兴致勃勃地提议,她发现山林间居然有一栋新修的别墅。水泥灰的外墙,二楼窗户种满茂盛的紫藤花。
“你要干嘛。”
“挖泥巴呀。咱们可以拖一麻袋回去。”
后来这“一麻袋”的泥土我分得了一半,又添了几个花盆,把新买的花苗一棵一棵种上,放置在窗台。失眠的夜晚站在窗边发呆。无意中发现一小片细嫩的新叶,亦会让我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