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戒读金庸之《笑傲江湖》第2期)
朋友绝交,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在这关口,很多人往往青筋毕露,扯足了喉咙,不管不顾,刀子、狗血和大粪,什么杀伤力大往外撂什么,你弓虽强,我石更硬。看似痛快,实则缺乏教养, 狗咬狗,两嘴毛,现代人名之曰“撕逼大战”——不为尊者讳,我佩服的强人李敖当年就往死里骂他老婆骂了几十年,郭德纲、曹云金前师徒也是骂得一头脚汗,令人尴尬。
面对绝交,有没有人能做得稍微优雅一点呢?有的!礼仪之邦的古君子们就能。他们心里可能也不痛快,但宣之于口,发之于声,却绝对不会是如此这般的污言秽语,没皮没脸,性情高古的人不是流氓,他们有所敬畏,他们即使诀别,也一定是月白风清,优雅自重, 文人沉静谦和固然如此,如嵇康与吕巽绝交,其辞曰 :“…怅然失图,复何言哉!若此,无心复与足下交矣。古之君子,绝交不出丑言”。 寥寥数语,而彬彬君子之处事风度跃然于纸上矣!即令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其割席断义时的言行也韵味十足,让人品咂不尽。不信请看《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咱们来“临风一读想风标”。
原文:
“…田伯光惊道:‘令狐兄踢去酒坛,却为甚么?’令狐冲道:‘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田伯光,你作恶多端,滥伤无辜,武林之中,人人切齿 。令狐冲敬你落落大方,不算是卑鄙猥崽之徒,才跟你喝了三人碗酒。见面之谊,至此而尽。别说两大坛美酒,便是将普天下的珍宝都堆在我面前,难道便能买得令狐冲做你朋友吗?’刷的一声,拔出长剑,叫道:‘田伯光,在下今日再领教你快刀高招。’”
此段系《笑傲江湖》的绝交辞,乃浪子令狐冲在思过崖上对采花大盗千里独行田伯光说的,有两层意思: 第一,你田伯光是个烂货,我令狐不跟你玩儿了;第二,你老田虽烂,但为人大方爽利,我稀罕你!
说他烂,一个理由就够了,他是个大淫贼!田伯光者 ,田剥光是也!看到美女就摁在田地里剥光!(画面感这么强,金庸啊金庸,你想闹哪样?小编我捶胸顿足,以头抢地,心痛啊!)万恶淫为首,对于登徒子之流,我们三好学生以及朝阳区群众向来是鄙夷愤慨的,强奸固然该死,基本的欲望也是不提倡不鼓励的!有一本书叫《魔鬼搭讪学》对此有精当论断:“看看伴随咱们成长的那些英雄们,关云长、孙悟空、武松、哪吒……有哪个是真男人?还有那个董永,七仙女主动向他搭讪他还推三阻四,还有聊斋里的那一大堆男同学, 全都是在宿舍里上自习等着狐狸精上门倒贴。有欲望的人物只剩下猪八戒和西门庆了,都不是正面的。”
在这样的文化中,田伯光这样逾墙钻隙的极品淫虫, 说他烂,乃是顺理成章的事!当然,在不同文化里结果可能不同,美国前总统卡特就有句名言,“我看到漂亮年青年青的女性时,便有强奸她的冲动”。田伯光,别愤愤不平 ,有种你也到美国去呀?
说他田老师尚是条好汉子,却至少有以下五大理由:
一,重然诺、守信用
《史记季布栾列传》:“曹丘至,即揖季布曰:‘楚人谚曰:“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一诺”。可见,信用比黄金还要珍贵!田好汉无疑具备这个闪闪发亮的特质。最大的证据当然就是拜师仪琳一事。在回雁楼上,田好汉与令狐冲打赌,比武输了的话,就拜恒山小尼姑仪琳为师。以正常武功而论,当时的令狐冲在田好汉手下走不了十招,所以田好汉同意把赌注定为“拜恒山小尼姑仪琳为师”,那完全是极端自信下的嬉皮笑脸,就像前拳王泰森和一个三岁小孩儿比武,三岁小孩儿对拳王说:伯伯输的话要吃便便哦!泰森会和他据理力争吗?泰伯伯肯定刮一下小把戏的鼻子恢宏一笑说:别说吃便便,吃蛆伯伯都没问题!同一个道理,后来奸诈浪子令狐冲完全靠诡计赢得了赌局,如果换我们现代人,绝对会振振有辞地说:第一,你耍赖,第二,我刚才是开玩笑的,所以不算。可人家田好汉言而有信,你令狐冲可以耍你的赖,我田伯光却必须守我的信,哪怕是开玩笑时做的承诺!真的拜了仪琳为师,服服帖帖,恭恭敬敬,仪琳随便给他一张条子命令他上华山找令狐冲,他二话不说听话照做!
二、胸怀广,不计较
在令狐冲剑术大成之前,田好汉的实力足以扑杀好几个令狐冲,可是不管令狐冲以污言秽语相骂,还是以诡计偏方相欺,田好汉毫不在乎,只是对其嘿嘿而笑,对其执朋友礼,还千里迢迢挑来美酒与之共品。后来甚至被不戒和尚割了那话儿,也并不寻死觅活,像司马迁那样认为“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依然积极用世,乐观向上,靠其天赋异禀救出被囚尼姑, 为恒山立下大功,其没心没肺,胸怀宽广处,直是令人高山仰止!宰相肚里能撑船都比不了,此君前半生得了一个“色”字,后半生做了和尚,得了一个“空 ”字,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所以,此君之生平可以概括为“空”!so,苏东坡的诗句“此中空洞原无物 ,何止容卿数百人”,其实是指着伯光的肚皮说的。
三,不争名,不夺利
先说利。
经常会有人问一个愚蠢不上品的问题:那些大侠们不工作吃啥,喝啥?这是你屌丝的逻辑好不好?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朝游北海暮苍梧,这等皎然物外的唯美行为艺术才是大侠们该干的!撅起屁股苦哈哈去挣那俩臭工资?笑话!攒成团摔你大胖脸上!不要跟大侠们提钱,提钱伤品格!那想花钱了怎么办?大江两岸,长城内外 ,皇宫内院,巨贾库藏,何处不是大侠们的自助银行 ?都不用带存折!
恒山派几个小尼姑在令狐冲的教唆下,都能一夜之间轻轻松松“化”来上千两白花花的银子,何况是田伯光这样的牛逼人物?有“万里独行 ”的绝世轻功,有见血不见刀的狂风刀法,夜走百家如探囊取物,若欲富甲一方可谓不费吹灰之力,然而有目共睹,伯光岂是聚敛之徒!
再说名,古龙小说里有个楚留香,以“盗帅”之名传世,试想以伯光的轻功,夜走百家而后随便赈济一下灾民,众口传诵是必然,侠名唾手可得。但在田老师眼中,什么侠名都如浮云。辛弃疾有词“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伯光品格清奇,眼高于顶,这俗世虚名,岂屑捞之!
四,胆子大,气度屌
传说姜维死后剖尸,见胆如斗大,估计好汉子田伯光死后验尸不会输于姜维,田老师是一头猛虎,还是只敢于吃天的老虎!想当年,五岳剑派齐聚衡阳,人人以摘取田大淫贼项上人头作尿壶为志,田老师不但不抱头鼠窜,反而鼻孔朝天晃到衡阳,在风暴眼儿里无比嚣张而又极为冷静地完成了五件事儿:
一是捉尼姑。直接插入恒山定逸纵队擒获美貌小尼姑仪琳;
二是当吃货。明目张胆地到闹市中心回雁楼胡吃海喝;
三是砍大刀。不仅不遮脸避嫌,反而抡起大刀无所顾忌地对泰山派两位高手猛杀猛砍,气焰熏天,牛叉二五‘’
四是玩美女。砍完 人后接着就去群玉院吃花酒玩美女,放浪形骸;
五是斗高手。先是力挫定逸,后真刀真枪地跟青城掌门斗了个旗鼓相当。
如此种种,道德上或许会让某些老先生气歪了鼻子,但其豪勇大无畏之胆色却实在令人心折! 后来,在明知岳不群下山捉拿自己为民除害的情况下,依旧孤身犯险,挑美酒,上华山,神情自若,谈笑风生。其睥睨群雄,视天下英雄为无物的气慨,真是“风流犹拍古人肩”啊,令人心折!与田君相比,古惑仔算什么!《这个杀手不太冷》的里昂算什么!
五,爱自由,够潇洒
什么叫“万里独行”? 无师长,无友朋,无团队,无红颜知己。天高地迥,与猛兽同行。个体虽小,却觉宇宙之无穷,命运无常,却识盈虚之有数。传说中曾有一高手独孤求败,虽孤独却郁郁,伯光却能安之若素,甘之如饴,自是因为其胸中有一天地,圆盈浑化,自成一体。我觉得伯光最潇洒之事,是专门跑到长安谪仙楼的酒窖中,乒乒乓乓打碎二百坛汾酒,只留下两坛给令狐冲送到了华山,目的只是为了不让别的俗人喝到这样的美酒,而显示出令狐冲和自己的矫矫不群!陈子昂千金摔琴 ,项羽“头颅送故人”,风流也不过如此啊!牛逼人物总是隔代相望,让人低回不已!
令狐本人也是一个热爱自由的人,爱野风,爱流沙,爱星尘大海,爱白云蓝天,平生痛恨羁束,痛恨奴役,痛恨不自由, 爱散发,倒著履,横吹笛,迎风怒吼,活脱脱一个深井冰——哦不,魏晋狂士!正是在这一点上,令狐与伯光环境虽异,灵魂却相通!“我此生所有的努力, 都是为了获得自由!”——这是我一位研究生同学的座佑铭,转赠于田兄,望笑纳!
正是基于以上理由 ,令狐冲在和田伯光绝交之时,才会既说他是烂货,又说他“落落大方,不算是卑鄙猥崽之徒”。 古来 贱人相轻,贵人相重,唯有心胸豪阔之辈才能容人比肩,惺惺相惜。俄国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绝交17年, 但二人一生都没有停止过赞美对方。他们可以在观念上互相对峙,但他们都是彼此心目中的英雄。就像两棵笔直的白杨,虽然脚下站的位置不同,但这不妨碍它们的叶子在风中对话,更不会影响它们在彼此心中 的伟岸。王安石和司马光也是这样,两人因政见不同发生了分歧,但绝交后,王安石尚赞司马光的文章曰 :“君实之文,西汉之文也。”而司马光得知王安石逝世的消息后也说:“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
而我们的令狐大哥能在认识到田伯光是个大淫贼之外 ,尚能坦然说出其过人之处,既充分证明了令狐襟怀磊落,辨人识珠,高人一等,也向我们狭隘而毒舌的现代人演示了一把绝交时的辩证口才:绝交不停止赞美!国有公义,人有私谊,朝廷有法,人伦有礼。坏人也有优点,野百合也有春天!
八戒读金庸之《笑傲江湖》第2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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