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张妈和细毛爷

细张妈和细毛爷

文:ShakespeareSky(莎士比亚斯基)

那还是九零年左右的故乡,细张妈家住在我家祖屋的北厢,靠着大塘边的土胚瓦房,开了一扇对着塘外田野的小木窗。我和姐姐经常会去到她们家里,只是因为爸爸经常不在家,而妈妈又是那样地好强,所以,村子里边一旦有人结伴上山砍柴或斫树,妈妈总是会跟着人们一哄而上。

由此一来,我和姐姐就经常被妈妈寄放在细张妈家。

细张妈很慈爱,声音和蔼,最爱孩子。

凡是有孩子要托给她照管个一天半天的,她从来不推辞的同时,总能让大人们放心地去忙自己的事情。甚而,她和细毛爷的慈爱美名,都能传到村外去。

在九零年左右的那个乡村青年们外出务工潮的时期里,他们家都照管过好多好多的孩子们,光童年的我能记得的就有两三个。尽管,细毛爷就是个大大咧咧的粗庄稼人,细张妈却总能把孩子们照顾得喜乐健康的同时,还能让一切都显得是那么地自然而然。

故乡的老人很多,但真正亲孩子的,却只有那么几个。过了二十六七岁那眺望世界的年纪之后,再往回看,心上却又是那么地感伤,仿佛,世界就是这样,当我们在某一天回头去找那些可爱的人的时候,他们却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细张妈大约是村外嫁进来的吧,具体名字我也不知道,但细毛爷是村里的本姓人家错不了。尽管,我也不知道他的全名。然而,我更愿意就这样记住他们一辈子,因为,这样的称呼,几乎就是我最初的记忆,也是他们在我的一生之中留下的永恒的回想,细张妈和细毛爷。

细张妈养了一只猫,她拿根竹竿,前头系上个什么,就能把猫咪逗得团团转,把孩子们逗得哈哈笑。在祖屋北厢的那个天井后头的晦暗小家门前,一边摇晃着木头椅轿里的小孩子,一边眉飞色舞地逗孩子发笑。

仿佛,她永远是那么地快乐,也永远会是那么地好。

她和细毛爷只有一个姑娘,我们都叫她海霞姐。如此想来,我们的童年时光,正是海霞姐的少女时代。

现在想来,却又是那么地伤感,是啊,即使就是在那个穷得只能透过两个发黑的小木头窗扇,去看世界的年代,她依然是在那间在现在看来完全不能称之为闺房的低矮小瓦房子里边,幻想着属于自己的美好。

那个时候,姐姐大约有七岁吧,我才只五岁左右,按着我那模糊的记忆推算,那时的海霞姐,该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吧,她大约是七四年左右出生的吧。

有一回,妈妈把我和姐姐托付在他们家,海霞姐照管着我们做作业,我才发现,海霞姐的被窝,每天都能叠得不一样,有时是三角形的,有时是方块形的,或是靠墙放着,又或者是摆在床中央。

当时的我和姐姐,都觉得好惊奇,因为妈妈叠出来的被子,总是一个样。

然后不知怎么的,我和姐姐竟又打闹了起来,哇哇哭的同时,都把课本撕破了一角,然后,就更是吓坏了,因为,课本只有一本,坏了就不再有。然后,细心的海霞姐不知又是从哪里找来了小卷的透明胶布,帮我把书修好了,还要使劲安慰和调解我和姐姐,并帮着我们把脸上擦干净,还保证吵架的事情,一定会给我们保密,不会让妈妈知道。

是的,海霞姐就是那样的好。

可是,即使海霞姐就是那样的好,可她的爸爸细毛爷,偏偏就是个大嗓门,不管什么场合,都能对着温柔可爱的海霞姐大呼小叫。所以,在我们都不太害怕细毛爷的情况下,海霞姐却总是要低下头去、红着脸,躲回自己的那个小木窗户对着大塘和田野的小房间里边去。

现在三十岁的自己想来,那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尽管,那时的人们,都是那么地穷,那时的女人们,都是那么地凶,可是,海霞姐和她的妈妈,却又都能总是能那样地好。

据说海霞姐原本还有一个哥哥,我没有见过,甚至连名字也不知道,只是偶尔从大人们的口中知道他在一场触电事故中没有了。尽管,后来的我们,都在慢慢地长大,然后到了如今的三十岁开外,我所能回忆起来的一切,都没有任何一点点的悲伤,曾经出现过在细张妈和细毛爷的脸上。

因为,自始至终,他们都是那样的好,甚而,在村子的四围,我也不曾找见过那个不到二十岁就没有了的哥哥的坟包。

因为海霞姐比我和姐姐将近大了一轮,所以相处的机会就非常地少,然后,我们还没来得及长大,她就出去打工了。然后,也几乎就没怎么能见到她。然后,又是她的婚礼,而那时的他们家,已经搬离祖屋,因为祖屋还是解放前的地主时代遗物,又因为北风和雨水侵蚀得厉害,所以,他们家该是第一个搬离出来的。

可是,也没有搬远去,只是搬去了祖屋对面垄上的一家旧房子里边,那家人搬去了镇上。

然后,似乎也就是在那期间,父亲还在他们家的旁边,垦了一块起房子的地基。如此想来,爸爸妈妈和我们,是一样地喜欢着细张妈和细毛爷,还有他们家的海霞姐。

我家的田地、菜园子和池塘,也都在那一块,那里除了细张妈家,就只有隔着一个大池塘的对面山腰上妈妈堂兄弟两家。那家大兄弟家的两个男孩子,是我的亲戚加跟班,到如今过去了这么多年,感情好得一点儿都没有变。

也就是在那个地基场子上,父亲都把房子做了快一米高,也就是说屋脚都下完了,还在门口的田里,研究过山药的种植,而似乎也就是在那期间,细张妈又受人委托,养了一个小男孩,是村外的。

那个孩子那时候已经能走路,父母是趁他睡着了抱来的,委托给了细张妈,然后又在孩子醒来之前,匆匆走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孩子醒来找不见妈妈,哇哇哭着要往外头走,可是,故乡的四围,都是土丘小山,他又能看得到哪里去呢,哭着叫着就六神无主起来了,把我们这些围观的大孩子们都看傻了的。因为,那孩子是那样的倔强,既不要细张妈牵着,可他自己又走不稳,还要哇哇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

然后,只见细张妈拿着一根高粱穗子,慢吞吞地跟在小家伙的后边,一边拿着穗子去搔穿着开裆裤的小男孩,一边还要对他做思想工作,说:呐,天都要黑了,要不明天再去找?呐,也不着急啊,说不定明天就来接啦!呐,也是好狠心啊,伢儿都不要了哇!呐,好啦,好啦,不哭啦,夜上你就跟我困吧!

似乎,那孩子都闹了好几天才罢休,等我们再见到他的时候,细张妈几乎就成了她的妈妈和奶奶,一看见我们大孩子,就要躲到细张妈的背后去,紧紧地抓着细张妈的手。

是的,细张妈就是这样地用自己的慈爱和耐心,把一个个孩子们的心都给抓住了。致使我到了三十岁的这几年,每当一想起她来,心上就要格外地难受,您如果能活到如今,看见我现在的模样,又该是怎样的欣慰啊。是啊,我长大了,长得让您更加喜欢的模样了,而您,却是不在了。

因为细张妈和细毛爷,只有海霞姐一个姑娘,所以,全家搬离祖屋的时候,大约就是为了海霞姐的婚事做准备吧。但也似乎就是自那不久,祖屋的北面,就开始摇摇欲坠了起来,甚而,风大雨大的日子,都能有瓦片掉下来。

海霞姐的婚事,是在搬过去的那个房子里边,到如今我还记忆清晰的是那时我家的地基已经做完,都有了图纸,父亲还在乡亲们的帮助下,筛洗好了一满池子的石灰,那时的爸妈在镇上摆摊做小生意。

海霞姐婚礼酒席的那天很热闹,乡亲们都来吃酒捧场,我们孩子们都挤不进婚房里边去,里边的大人们哄叫成一团。

可是,似乎就是第二天,海霞姐就和她的爱人私奔了,留下了一些钱和一封信,交给了池塘对面的两个表弟的妈妈。那个舅妈说起他们一次,就要眼红一次,为他们难过。好像,就是因为那个哥哥家是水库那边山上的,家里的条件不好还不说,他的父母似乎对他执意入赘的事情也很不满意。

然后,婚礼的第二天,他们几乎就是在天不亮的情况下,私奔南下。

然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海霞姐了,但对那个哥哥的印象很好,虽然自己都不曾开口跟他说过话。可是,他是那样的秀气和高大,像是一个读书人,却又是卷着裤腿,敞着衬褂,走起路来,就像是一阵风。到如今,我也就理解了,海霞姐为什么会那么地爱他。

似乎,就是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海霞姐了,因为他们常年在外头打工,可是不久,还是看见了他们的孩子,一个安静可爱的小男孩,叫星,跟海霞姐姓。

哇哇,现在想来,那个哥哥,真的是很爱海霞姐的哇,怪不得海霞姐在那个年代能有那么大的勇气,几乎就是宁愿抛弃一切,也要跟他在一起。我就想啊,当他们把孩子扔给细张妈和细毛爷的时候,细张妈的心里,肯定是乐开了花的吧。嗯,好美的爱情,感动。

我没有见过婴孩时的星,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会走了的,跟在细张妈的后边,用一双乌黑的眼睛,打量着我们这些大孩子们,安静得让人不可思议。

然后不久,我家就迁到县城去生活了,小学毕业,初中。

某次回老家去,和那两个表弟一起去细张妈家,才晓得细张妈都中风偏瘫了的,可是,那时的自己,并不知道难受,而只是害怕。因为那时的细张妈已经不能正常说话,发出来的声音,都让人听不明白,面部表情也有一些拉扯。我很想走上前去,可是又被两个表弟叫住了。

然后,临别,我发现细张妈坐着的椅子有些要歪倒了,就叫她赶紧挪移一下双腿,然后,她竟然马上照做了。我只觉得心上一动,原来,她还能听明白我说的话呀。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两个表弟已经把我拉开了,而我还在扭过脸去看细张妈,她正在哇哇哇地对我大声说着话,似乎,她着急着有话要对我讲,可她自己又一时忘记了自己已经不能表达了,却还是在大声地对我说着话。

然后,就是细毛爷大声呵斥着,在她面前的高凳子上搁下碗筷,伺候她吃饭,星在旁边目送着我和两个表弟走开。

那时候的我,大约是十二岁吧,现在想来却是那么地难受,因为,那竟是我见到细张妈的最后一面了。

时间越过越快,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半年,回家乡参加表哥的婚礼,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我满二十二,进二十三,见了细毛爷的最后一面。

现在想来,我二十岁到三十岁的这十年,大约是故乡最难受的十年。可是,生活和工作依然在继续,参加完表哥的婚礼,第二天赶回省城上班,离开村子到小河边,看见一个老人在挑河沙,从河堤下到田埂上。

我止住脚步,仔细辨认,问他是不是细毛爷,细毛爷的嗓门还是那样的大,一应起声来,几十米开外,都能听得清。一听说是我,就更大了声音地惊呼起来,啊,都这么高大了哇。我赶紧跑下河堤去,拿香烟招呼他,一直干瘦的他,不知什么时候都有了红润的虚胖,笑起来爽朗又憨气,笼着粗粝的双手,让我给他点烟,问起我的工作和近况,然后又目送我远去,星已经是一个少年啦,他自豪地说着,又哈哈笑着目送我走。

而那,竟然是我见到细毛爷的最后一面了,即使,这么多年来,我都没能知道他的准确姓名和年岁,然后就这样用匆匆地一面,就永远地作别了他。

三十岁的初夏,回故乡去参加葬礼,又见到了多年不见的两个表弟中的哥哥,他带着我把村子里的四围,走了一大圈,和我一起去找小学后边的那株银杏树,又一起去看田野里头的沟渠改造,说起这么些年的缓慢变化。我一下无意中问起细毛爷,才知道细毛爷已经过世好几年了。然后,我就没有再说话,七年前的最后一面,然后,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成了我在故乡的一段回忆。

唉,难受,又和表弟在村子里默默打转,仿佛,这么多年的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地从其中抽离出来,一回想起来,那些熟悉的面孔,就像是发生在昨天,可是,当我真地想要从回忆之中去一个个地重新捡拾起来,好好重温一下的时候,却才晓得,他们已经是成为了回不去的过去了。

时间,为何是要这样的快?快到我还来不及挣扎着长大,您们就全都老去了。

到如今,海霞姐举行婚礼的那个房子,也全垮了,妈妈说他和那个哥哥带着星,搬到大马路边上去起了新房子。我在心里默一估计,真是快啊,星都要二十岁了,都成了大小伙子了,他的奶奶细张妈去世都有十五年不止了,而我似乎自始至终都没能抱一下星呢,因为他的爷爷奶奶,都曾是那样的好,这会儿也该是心满意足啦!

羞涩腼腆的海霞姐,当起了这个家,如今的星,一转眼就长大。

唉,时间真就是过得太快啦,如今的自己都往四十岁去了,当年的少女海霞姐,都往五十岁上去了,她可还曾时常会想起那个十五岁的闺房小木窗户和她叠下的那各种形状的被窝,还有那几乎就是宝贝一样的小卷透明胶布的遥远时光?我和姐姐都曾是那样地喜爱她,还有她的爸爸妈妈细毛爷和细张妈。

啊,大概生活就是这样的吧,一面因为对往事的回忆,而难受到要死,一面却又因为这些新的变化而感动到大哭啊。

细张妈和细毛爷,该是在那个世界里和那个大约抱过我的哥哥团聚了的吧,活着的我们一刻也没有忘记过你们啊。是啊,海霞姐的爱情和婚姻都是那么的勇敢和美好,如今的星也长大了,还有我们这群被你照管过的孩子们,如今也都长大啦,一切都好哇,想念天上的你们啊!

201711210915
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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