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咔嚓!”
小巧玲珑的瓷质茶杯被狠狠地摔到地板上,碎成十几片大小不一的碎片。滚烫的茶水四处飞溅,热气从地板上升腾而起。
江立峰从自己办公桌后方的办公椅上站起来,高抬起右臂,伸出右手食指。他的表情已经开始扭曲,全身都因为生气而开始微弱的颤抖。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江攀龙面无表情,抬起自己的左手,用手背把飞溅到自己外套上的一片水花擦干。他不但没有躲避,反而还上前两步,用一只脚狠狠地踏住一片微笑的碎瓷片,硬是把碎瓷片踩得粉碎。
“我没想怎么样。我只是不想像你想的那样做而已。”
“那是我好不容易才给你争取来的实习机会!”江立峰几乎已经在咆哮,“你怎么一点都不珍惜?”
“他们珍惜我吗?你珍惜我吗?把我当牲口用,把我当棋子用,这也算对我好?!”
江攀龙也不可遏制地发起火来。他一脚把挡在自己面前的地板上的碎瓷片全都踢开。五六片碎瓷片先后碰撞到另一侧的墙壁表面上,发出微弱的响声。
“一群不分是非、不讲道理的人,我不要和他们为伍!”
“住口!”江立峰高举起露出泛白骨节的手掌,狠狠地拍在办公桌上,“你还有脸说别人不讲道理?你把文件摔到别人脸上还很有理?!”
“对!我应该把整个文件柜都砸到那个老王八蛋身上!”
江攀龙咬牙切齿地握紧自己的拳头,一脚踏在地板上。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满面油光、头顶几乎已经不剩几根头发的中年男人的脸。那个号称“几分钟能做成几百万的生意”的设计公司老板,除了空口说大话和鸡蛋里挑骨头之外,几乎什么也不会。
江立峰双掌同时往办公桌的边缘一拍,想要立马冲上去。但是,只在下一秒,他突然反应过来,随即用力停下脚步。已经比他更加高大和强壮的儿子早已不会任他训斥,更不可能乖乖地不动弹。
“我早就说过!”江攀龙高声喊道,“你要是还想打我,我绝不会忍气吞声!我妈会忍你,我可不会!”
江立峰像是被一柄巨锤迎头重击一般,连续后退两步。他忍不住抬起自己的左手,捂住胸口。一阵强烈的痛觉从他的胸口冒出来。同时翻涌起来的,还有他内心中的愧疚。
“你从来都只按照你的想法去要求别人!”江攀龙不依不饶,“无论是对我,还是对我妈!你从来都把这个家当成你的单位!把我们当成你的下属!你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平等!就像那个老王八蛋和他的手下一样!”
江立峰坐倒在自己的办公椅上,低下头,抬起双手,用力地揉自己的太阳穴。
“我最后说一遍!”江攀龙把音量放低,但语气仍然无比坚决,“我不喜欢坐班,不喜欢干那些像机器人一样的工作!我更不会去向那些操蛋的人低头哈腰!因为,我和你不一样!”
江立峰似乎没有听见这几句话,只是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太阳穴。
“不过,你尽管放心!我能够通过别的方式养活自己!我绝不会啃老的!绝不会拖累你和我妈的!你放一百个心吧!”
说完最后一句话,江攀龙转过身,拉开办公室的大门,扬长而去。
几分钟后,办公室的大门才重新被推开。年轻的秘书小心翼翼地走进办公室的大门。他一眼便看到散落在地板上的碎瓷片,却又不敢问。
“处长?”
江立峰抬起头,无力地伸出手,向大门的方向一指,又向散落在地板上的碎瓷片一指,没有说话。
秘书心领神会,点点头,随即退出办公室。
江立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从自己的西服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出许多年前的一家三口合影。他翻开通讯录,找到一个号码,拨通电话。
“喂?钱经理?我是江立峰……真是抱歉,我儿子给您各位添麻烦了……也是我没考虑好……他的想法,和我的想法实在不一样……”
江攀龙沿着走廊一路往前走,径直向电梯间走去。几个衣冠楚楚的人先后从不同的房间中走出来,把异样的目光投向他。他仿佛对这些人全都毫不在意,还故意发出响亮的脚步声,让清脆的“噔噔噔”传遍整条走廊,传到每一个在办公室里办公的人的耳朵里。
钻出银灰色大楼的大门之后,他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呼出浓重的浊气。让自己勉强缓过气来之后,他拔腿跑进位于大楼附近的一间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买来一瓶冰可乐,“咕咚咕咚”地灌下大半瓶。
“轰轰轰轰——”
正在这时,放在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快步向前走出十几步,让自己完全离开大楼的范围,站到另一栋楼的银行网点大门的边缘位置,才开始接听电话。打来电话的,是胡侃。
“喂?”
“喂?大龙?”
胡侃的声音明显有些焦急。每当江攀龙面临某些麻烦的时候,他一旦知道这些事,多半都会立刻给江攀龙打电话。
“什么事?”江攀龙故意把嗓音拉长。
“你没和你爸打起来吧?你不是和我说过,那个设计公司的老板和你爸的关系还挺好的吗?”胡侃的声音从一段杂音中传出来。
“不是‘挺好’。他们俩只是曾经认识过,并且曾经一起吃过一顿饭而已。”
江攀龙转过身,向位于银行网点大门另一侧的停车场看去。确认自己的摩托车还在原位之后,他的表情略微缓和几分,并把目光投向从车道上飞驰而过的几辆车。
“你放心吧。我爸现在已经不能把我怎么样。他已经打不过我。我也和他说过,我有自己挣钱的办法。”
“就是……在网上画图吗?”
“对,”江攀龙用力点头,语气开始明显放松,“我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呀,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你是怎么打算的?不想和胖子一样,先去出国镀金?”
“我家哪有那个钱啊?我还得先把补考通过啊!要是没法毕业,我非完蛋不可啊!”胡侃的语调明显变得放松下来。
“哈哈哈!”
江攀龙忍不住大笑三声。即使是隔着电话,他也能够脑补出胡侃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时的滑稽模样。
“你加把劲吧!比起咱们学校那些从来不去上课的,你还算有药可救!我先挂了啊!”
挂掉电话之后,江攀龙大步走回到停车场。他先确认自己挂在后轮边缘的车斗上面的锁还是完整的,再确认自己放在里面的小手提包没有丢,随后才戴好头盔,发动引擎。
当停靠在停车场出口边缘的银白色面包车缓缓地把它那庞大的车头转过来之后,他才跟上,紧跟在面包车身后,驶出停车场,向青冥卡牌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放在他外套口袋里的手机不停地发出响声,有时是来电的铃声,有时是信息的提示音。他全都听而不闻,只是一心一意地紧握摩托的手柄,绕过一辆又一辆挡在自己面前的轿车和大巴。
江攀龙抵达青冥卡牌的门口时,正午的太阳已经从云层后方冒出来。在阳光的照射下,小路两边的树叶都泛着微弱的金光。青冥卡牌二楼的窗户也早已被修好,被黑纱所遮盖出的窗框早已一扇崭新的玻璃窗所代替。放射状的金光从窗户表面反射出来,令人感到有些晃眼。他把摩托车在店门的边缘停好,从车头里取出薄薄的手提包,随即向店门走去。
“嗯?”
刚刚从柜台后方端出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的张俊卿忍不住露出诧异的表情。把端着咖啡杯的托盘平放到桌子上之后,他抬起手,轻轻地揉自己的眼睛,这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飞龙?你怎么过来啦?”
“师父。”
江攀龙轻轻地向张俊卿点头,随即转过头,直接向柜台后方的楼梯走去,准备到二楼去。坐在一楼大厅里的三名客人先后转过头,看向他的背影。不过,这三个人都露出见怪不怪的表情,看完江攀龙一眼之后,便继续品味自己手边的咖啡,或者浓茶。
“你不是在你爸给你找的那家设计公司实习吗?”
张俊卿把空着的托盘收起来,随即大步跟到江攀龙身后,和江攀龙一起走上二楼。
“我不干了。那个破地方,根本干不下去。”
江攀龙走到楼梯口边缘的桌位前方,把自己的手提包往桌子上一放,随即坐到一把藤椅上,双手抓住吊着藤椅的麻绳,身体轻轻摇晃。
“你这样不好吧?”张俊卿露出略微带着一点责备的表情,“那好歹也是你爸费心费力给你找的一个机会,你说不干就不干?”
江攀龙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仰起脖子,看向自己脑袋上方的天花板。
“再说了,你不是和我说过,你那个学校毕业的人,毕业之后能立马找到工作,就算是中大奖吗?比起那帮毕业就失业的人,你已经能算是挺不错的吧?”张俊卿坐到江攀龙对面的另外一把藤椅上。
“师父,你不知道。”
江攀龙长呼出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揉自己略微有一点发酸的脖子。
“那家设计公司,根本就是一家坑人的公司。不光是我,所有的实习生都只有被坑的份。既学不到东西,也拿不到多少报酬,还累得像牲口一样。”
“设计公司能有多累?那是一家很大的公司吗?”张俊卿露出有点迷惑的表情。
“怎么可能是大公司?就是一个老混蛋带着一帮老古董。”
江攀龙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并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把手机抽出来,开始查看自己手机里收到的消息。
“师父,能给我倒一杯柠檬可乐吗?多放点冰。我现在心里很烦躁。”
“好的。你稍等几分钟。”
张俊卿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过身,走下楼梯。几分钟后,他端着满满一玻璃杯的柠檬可乐走回来,把玻璃杯放到江攀龙面前。
“多谢师父。”
江攀龙露出乖巧的表情,轻轻点点头,用手指轻轻地捏嵌在杯口的柠檬片,随即咬住从杯口冒出来的塑料吸管,轻轻地啜饮杯中的冰可乐。一般情况下,在师父面前,他总是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神态的——除非在爆发某些意外的情况之下。
“你没和你爸闹起来吧?”
等到江攀龙喝掉半杯可乐之后,张俊卿才重新坐下。他把自己手边的白毛巾往左手边一放,摆放楼梯口边缘凸出的墙壁顶端。
“没有,”江攀龙摇头,“只是大吵一架而已。”
“‘只是’大吵一架?”张俊卿感到有点哭笑不得,“你和你爸的关系已经差到这个程度?”
“本来是不至于的。如果他没有动手打我妈的话。”江攀龙伸出右手,握住玻璃杯的底部。
张俊卿瞪大眼睛,紧紧地盯住江攀龙。他能够感受到江攀龙从内心深处散发出的不满。
“我妈离不开他。甚至,我舅舅一家,都还得依靠他。正是因为这个,我妈才不得不原谅他。”
江攀龙轻轻地晃动玻璃杯,并把自己的左手紧紧攥成拳头。
“他说自己只是喝多了,再加上生气、烦躁。总之,就是一时糊涂。我妈实在没办法。后来,我妈开始生病,很有可能也和这个有关。”
“那你也没有必要去专门和他对着干啊。”
思索一番之后,张俊卿才说出一句话。他知道,在某些时候,“清官难断家务事”确实不是一句空话。
“在官场上混的人,压力确实是挺大的,或许,你爸真的只是被他周围的环境所带来的压力逼的。”
江攀龙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完全没有听到这句话一样。
“而且,即便如此,你爸在内心中,肯定还是会为你考虑的,不是吗?”张俊卿摊开双手,“你爸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他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啊?”
“他只是在自以为对我好而已。”
江攀龙从藤椅上站起来。藤椅开始前后摇晃,像公园里的秋千一样。
“像他这样的人,根本从来不会站在我的角度考虑问题。他那一代人,很多都是这样。”
张俊卿坐正自己的身体,抬起头,直视江攀龙的双眼。
“师父,你是知道的,”江攀龙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那种可以任由别人摆布的人。”
20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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