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国灵
1
听说世上每个人最少都有一个分身,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在世界不同角落飘移,冥冥中互有牵连;但只要始终不曾碰着,又变得无从知晓。跟自己的分身撞个正着,一般被认为是凶兆,如果由朋友或亲人看到另一个自己的分身,可能意味着疾病、危险的将至,如果由自己目睹,则可能象征死亡。
所以,那天我在“两生花”店看到“你”时,我知道一些东西是要完结了。虽说跟你已分开十年,但记挂一直是有的,也别说爱。但事实上,我看到的那个“你”也不知能否说是你,她跟你长得一模一样,连身高身材也几乎一致,可她不是活人,却是立于一扇窗橱之内,人称“橱窗公仔”或“模特人偶”的一具人形物体。我最初见到“你”时还吓了一跳,浑身打了一个冷颤,以为自己在人间遇上了幽灵。然而我凝神把“你”打量时,我确定“你”的质地是玻璃纤维硬胶状,感觉冷冰冰的,除非幽灵也是有质感的,否则眼前的“你”不可能是你。
街角的重逢故事,千百年来可歌、动人或没了下文的有许多,没想过发生在我身上的,是这样的。如果我在街上与你重遇,我可能会低头扮作不见,可能会掉头走,也可能会禁不住轻轻送上一句:“久违了,这么些年,我一直记挂着你。”可现在你以人偶之身出现,我双腿痴立原地,与你面面相觑,我的生活如快速搜画,而你竟是一幅时光定格。或者眼前所见只是幻觉,我在做着一个奇异的梦,在梦的半睡半醒边缘徘徊。我擦擦自己的眼睛,甚至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确定是有响声和温热的。但这又能确定什么呢,如果连这擦眼睛、掌耳光动作,也属梦境编织的部分,我又如何辨识清醒与梦魇的边界?再张开眼睛,面前仍是站立着原封不动的你,身上穿着的,竟是十年前我们分离时一样的衣衫。
我不知在原地站立了多久,来的时候还是日头西斜,转眼已近黄昏,橱窗灯光如聚光灯打在你身上,你面上挂着一个永恒不变的微笑,但双目却是哀愁的。隔着玻璃我仿佛听见你的心跳声,或者衰微的时钟已经暗暗激活。
2
人们替“本真”制造一个“分身”,通常不出两种可能。一是出于崇拜,如世上形形色色的神像、图腾,以至星光大道上的雕像、杜莎夫人蜡像馆里的人体蜡像等。一是出于劳役,如巫师制造替身娃娃在其身上扎针、落降头,或者在科幻电影中看到的克隆人,成了被世人操控以进行各种非法、不人道实验的工具。如果真有人依照你的形貌把你造成一个模特躯壳,那人会是谁呢?我跟你十年不见了,中间互相错失许多,我实在无法猜估。一刻我想过掉头而走,明天折返也许一切了无痕迹,但另一个我却听到一把似曾相识的声音召唤,禁不住踏前靠近,并推开了店铺的玻璃门。我不知道玻璃门后等待我揭晓的命运真相如何(也许并无“真相”,也许真相永远不为人所知)。
3
店内空空如也,我是唯一闯进去的人。柜台坐着一个年约三十岁的男子,他背梁直挺挺地端坐着,望着玻璃橱窗人偶的背部,视线仿佛也穿透她们落入橱窗对出的窄街;坐得那么凝定,他本人看上去就有几分像是蜡做的。又或是他把眼前的方块橱窗当成观景窗或屏幕,以玻璃窗外的窄街作生活剧场,反过来望出去,又不知是什么光景。
男子静默无语,对于我的进来毫无反应,事实上他盘坐着如一块石头,如果他把左手放在大腿上右手支在下巴上,就几乎成了一尊罗丹的“沉思者”雕像。我打量着店内的陈列摆设,奇怪除了一个个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橱窗人偶外,几乎不见任何商品。店铺的西墙倒放了不少书,不是整整齐齐放在书柜上,而是书柜已经歪倒、毁坏了,书本从书柜上倾塌下来仿佛不久前这里发生过一场地震,书本滚滚堕地互相堆积成一个小山丘,看来只是店主个人的私藏。
打扰沈思者的思绪是不好的,作为一个也性好沉思的人自然明白。我安静地踱步,向他背后望去,方才看到橱窗格内,原来铺了一地鲜花。血红的蔷薇与惨白的百合,春天的杜鹃与秋天的黄菊、紫色的风信子与蓝色的郁金香;水仙花栽满另一格橱窗地上,起伏有致如一面花之湖泊。独没有你喜欢的秋海棠。记忆中的你也甚爱鲜花。“两生花店”,莫非就是一家“花店”?
心想的话,却好像开口说了。
或心有灵犀,柜台男子打破沉默:“花自是少不了的。但丢在地上,意思又不一样。”
“芳气笼人是酒香。”
“你酒也喝得太多了。别胡涂,这只是防腐剂的味道。”
“那窗前的一具具橱窗人偶呢?”
“某程度上,它们也是防腐品;但我更愿意称它们为,‘感情标本’。”
“感情标本?”
“是的,其实跟拍照差不多,所有照片拍下来,都是死亡的瞬间。相片泛滥了,就有人想到给爱人做雕塑。这可是一种秘传手艺。恋物成癖是一种罪名,‘两生花店’也只是一家秘店。这一具具橱窗人偶,就是这店的作品,根据顾客交来的样本定制的。你看,那个在橱窗格地上爬行的小童,穿着天蓝色水手服的,就是依照他妈妈交来的一帧照片模铸出来的。”
“他妈妈为何要这样做呢?”
“顾客的动机我们是不问也不猜估的。总之我们根据顾客的描述,有时具体至一帧照片,以至带来真人,有时只是口头形容,我们尽量做出相应的模型来,如果能做到形神俱在,那就最好了。”
“万一失手呢?”
“万一失手就再做吧。我们把次货劈去头颅,或者模糊了面孔,或者截断双腿,售给不同的商店。你知道,这个城市商店众多,橱窗模特不断在繁殖。隔一条开了一整列婚纱店的婚纱街,就特别需要无头人偶。”
“那在另一格橱窗地上滚动的三色猫又是怎么回事?”
“这世界没有说宠物不可当模特的。有宠物主人在宠物的最后日子,把它们带到我这店内,为不久于人世的宠物制造一个分身,或者说是标本吧,我更愿意这样说。”
“那你是有求必应,或者说,只要顾客找你,肯花钱你便会做吗?”
“也不是,我虽然不问及他们定做标本的因由,但我会从他们的眼神、言谈,感知他们的心态。纯粹金钱是买不了神韵的。只有从他们眼神中我感受到深沈的思念、怜惜或哀悼,我才会答应。因为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做出一个恍若有灵魂的模特人偶,而不仅止于美轮美奂。标本不是纯粹的商品,我的作品也不多。”
“那它们为何仍留在窗橱内?”
“就是最初来定制的人,把它们忘了,始终没有回来。人的思念成疾时,疯狂得你难以想象;可一旦退温,其忘情也是你无法猜想的。”
“那有你做了不愿放手的吗?”我终于把重点拉到我曾经深爱的“你”身上。
“那倒是不曾发生的。我只是一个工艺者”,“嗯,除了一次。你看看那边放在橱窗一格,遥遥与其它模特隔了开来的一个,那个挂着神秘微笑、一目哀愁、脚踏一池水仙花的女子,不,女模特人偶;我做出来后自己也为之倾倒。”
“太慑人了。”
“那可有赖来定制她的那个未亡人。他不仅交来一辑照片。还写来一摞摞文字,小说、散文、诗歌,一年一篇文字画像,积成了墙边那个小书堆。每年因为他交来的东西,我又觉作品未尽完美,一年复一年,那男子定必一来。就是这样,我这凋零的店,本应早关门了,却成了一个永远的现在进行式。”
“确实近乎完美。只差你在她口中吹入一口空气,就可以活灵活现,成为真人在街上走动起来。”
“先生,这只是你的错觉。人偶永远是人偶。即使在她们的底部加上一个旋转舞台,她们也只能按设计地旋转,不能随兴随心走路。”
“是的,我们又找到她一个缺憾。未尽完美,我们又要多等一年了。”
“今年又多了一篇文字,我会再细看一番。”
说到这里,我跟那柜台男子竟已是并肩而坐,眼神不曾交碰,却共同朝着眼前的橱窗观景窗静观。黄昏退去,黑夜降临,这店子的玻璃窗也如城中不少玻璃幕墙,到了晚间,从外望进仍是一块玻璃,从内望出却变成一块镜子。玻璃橱窗成了一道镜子回廊,把无人认领或尚待接走的橱窗人偶,映照出许多分身来,其中两个影像,还包括柜台男子与我。
“十年了。”
“十年了。”
“直至彻底遗忘。”
“直至彻底遗忘。”
“惜海棠无香。”
“但海棠依旧。”
“明年再见。”
“如若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