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村庄已有三十年了,可村中的大番小事我们还应酬着,我关照我的父母,村上无论谁家婚丧嫁娶,一定要告诉我们一声。一天,父亲打电话给我,说是六狗嗲嗲走了,让我回家去“送纸”。
六狗是他的小名,到成家时才取了个大名,但没有多少人知道,人们总是“六狗、六狗”地叫着。他是我的老爷爷辈,我喊他老嗲嗲。六狗辈份虽然老,但岁数并不怎么大,到去年走时也才73岁。 六狗的母亲一共生了七、八个孩子,男孩中他最小。家里老小多,父亲是个肯吃苦的人,家里地种好了,三板子船一划,拖家带口上江南去讨营生,几个大一点的儿子跟在他后面打苦工,用绳子把才二、三岁的六狗往船舱里一扣,母亲和姐姐她们就去岸上卖花生。一晃几年过去了,上面的几个儿子大了,父亲考虑不能再在外面了,得在家给孩子们成亲了。于是,把前些年在外省吃简用余下来的钱,又向亲戚本家借了些钱,买了几十亩地。家里劳力多,再加上亲戚本家都来帮忙,种这些地虽然苦了点,但两年就把借的钱还清了,一家人有盼头了,几个儿子的婚事有希望了。
土改,将一家人的命运彻底改变,不由分说,一家人从老实巴交的种田大户变成了“富农”,土地全部充公,只能靠种田拿工分。
六狗的个子只有一米五几,也没上过几天学,家庭的贫困,再加上“富农”的帽子,使得他不管干什么活计都必须比别人卖力。别看他个子小,可他的力气非常大,样样活计都会做,二、三百斤的担子,他挑着不吃力,他喜欢帮人,不管谁家有活干,喊到他都不拿娇,也从来不卖奸。
记得父亲讲过:那时候,几乎个个都吃不饱饭。有一个本家砌房子上梁了,他和父亲都去帮忙,主人忙了六大碗招待,木匠、瓦匠、帮忙的,坐了满满一方桌,旁边还有两个挂角的。一盘子大蒜炒茨菇,一盘子菠菜炒卜页,一碗肉丸,一碗红烧肉里还衬了半碗麻萝卜,一碗红烧鱼,一大盆子青菜汤管够。主人拿出二斤大麦烧,每人倒上一茶碗,手快的能吃上两个肉丸,手慢的一个也吃不到,一个菜,一人也没得几筷子就干掉了,一碗鱼又不作兴吃,说是留作主人家发财,每人又吃了两碗饭,有几个还没吃饱,锅里只剩下一碗锅巴了,不知是谁提议,比赛,谁劲最大就给谁吃。天井里,一个200多斤的碌碡静静地躺在那里,一个个脸涨得通红,碌碡丝毫不动,六狗卷起袖子,一下、两下、三下,慢慢地碌碡举过了头顶,那碗锅巴和剩下的一点青菜汤,也被六狗“包揽了”。
六狗眼看着就快三十岁了,由于成份不好,一直没能说上个老婆,村上的一位妇女,见他人善良肯吃苦,做了个“谈谎媒”,帮他瞒了几岁,将她滨海的外甥女嫁给了他。结婚后,六狗嗲嗲的干劲更大了,儿子由老母亲帮着带,他和老婆起早带晚,除了把几亩地种得条条实实,他还到处挑窑、打零工,只要能挣到钱,不管脏活累活他都干。
可好人多磨难,一场大火,将六狗辛辛苦苦砌起来的房子和家里的一切烧得净光,只好和老婆孩子,住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可他不服输,没白天没黑夜地干着,几年之后就又建起了新房子。
我家有块三亩地的水稻田,我和老公花了两天的时间才把它割完捆好,要把这个把挑到场上去脱粒,那可是个大难事,老公把一个三吨的水泥船撑到田头,准备由下午拿把。吃过饭,我和老公每人扛了把叉子,正愁着靠我们要挑到天黑才能挑完。走到田对过时,我家田里的稻把己经被人挑掉了一大半,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正用大把叉,两头架得满满的稻把子,健步如飞地往田头的船上奔,待他卸完稻把一看,原来是六狗老嗲嗲,他趁中午吃饭的时候,来帮他侄媳妇拿把的,因为他侄子跟我们家田靠田,他弄错了。三亩田的把只剩下一点点了,我和老公千恩万谢。等我们一头2个稻把,呲牙咧嘴地挑完后,再去帮他时,他死活不肯,说:别现报了,我一趟抵你们七、八趟,早点把船撑回去息息。
这些年离家,难得回去一趟,即使回去也是陪陪父母亲,很少在村里走动,虽然住得并不远,也不曾遇到过。记得有一次回去,听人说他中风了,瘫在床上己经好几年了,全靠他老婆侍伺着。
这次听说六狗老嗲嗲去世的消息后,我并没有感到多婉惜。从小就因为成分不好,他总是觉得低人一等。成家后,因为家庭的贫困,又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由于年青时过于辛劳,老了瘫痪在床,受尽病痛的折磨。也许走了,才是他最好的归宿,愿他在那边,不再辛劳,不再有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