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教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我素来害怕小孩，各种意义上，以至于得知我去支教的时候连母亲都觉得惊讶。

可能是各方面期待都太低，碰到一个至多淘气，完全善良无恶意的班级，被诸多负面新闻洗脑的我竟然受宠若惊。

在想象中，我会碰到一个四面漏风的教室，孩子们衣着单一，口粮俭省。

实际上教室不新，但颇为宽松，桌子没有缺手缺脚，新篮球架刚刚搭起来，难得的是还有一个昂贵的触摸投屏。

孩子们资金上是宽裕的，发饰和衣服没有古旧的痕迹，各色零食和游戏和他们没有距离。

可是，我并不很感到高兴，宣传照片拍不到的地方，让人如有隐忧。

我常常提前到教室，前一节课的音乐老师上课的方式，就是用那个贵重的投屏循环播放儿歌或者不经筛选的综艺节目，自己在一旁斜坐，小孩只要不闹就不管如何。

隔壁的英语课稍微好一些，但也并不让人乐观。

有人说教育是教为人而非知识，孩子们最该学会快乐而非刻苦，可是我们分明知道，当理想暂时还是理想的时候，对非强势群体，行为上遵循现实规律才是最好的生存方式。

我记得他们班数学老师跟我说起，孩子们喜欢听知识性的课程时，我的感受。

受人喜欢当然是开心的，之后就是震惊，我个野路子的画画的人，上课之时都觉得无话可讲，竟然有一天也可以收获知识性这样的评价？

我不由去翻孩子们的画画本，偷偷询问，原来以前的课程不过是老师在上面画，学生在下面照着画。原本我所担心的无法开发创新性的问题，在这种没有课本也并不自己备课，连基本的知识性也并不具备的课程现状下毫无意义。

我还记不得孩子们的名字，但我喜欢聊天，有时候会在单独指导时闲谈。

有几个男孩和一个跟有体育范的女孩，最开始上课时还比较有积极性，后来渐渐就乱涂乱画，再重复一遍，就干脆撒娇说“从来我都不会画画的啊”

我当然高兴他们理解我的认真，没有站起来摔本子或者在课堂上玩手机。可是我也会感到悲哀，一方面我果真不是教书的材料，很努力地开玩笑，尽量鼓励性地指导，也还是损伤了他们好不容易唤醒的一点点尝试的勇气。

另一方面，恐怕在这之前，美术课和音乐课的套路相差不多。

在美术课上，没有人让他们相信，即使没有天赋，稍微多一点练习也可以让人做得更好，而有一点爱好的孩子，能够得到红色的奖章，却没有进一步的矫正指导。

没有小孩子不想学，除非某一天，世界说服了他，叫他相信他不可能获得，或是获得无益。

我曾经问起以后的事，在一大片不知道不清楚中，稍微清晰的两个孩子，一个要换个学校复读六年级，一个也许要做艺术生。

对复读者，我为她有一个有远见的家长感到高兴，可是怎样的教育，从事者沾沾自喜的同时，受教育者却无所收获？

而对于课外学美术的那位，没有人来告诉她艺术生捷径已经是过去式，每条路都极其艰难。而这一个对她的生命无关紧要的我，该用怎样的语气温柔地暗示她，她的父母在这座城市，早早地烧掉大量金钱为她报的绘画班，目前看来，恐怕不比十五天的速效班有效果？

其他的孩子呢？我自己尚且迷茫不堪，又能给谁真正有指导性的信息呢？

面对物质上的缺损，同情是一种侮辱，可是精神上的呢？他自己意识不到的呢？

越长大我越觉得害怕的东西，他们有可能没有机会意识到其可怕，这难道还不可怕吗？

那么，北京这样的城市，还有学生只能上这样的学，其他城市的农民工子弟，是否能有更好的待遇？

别的不提，皇城脚下，物质方面绝对已经是做得最好的，要说精神方面，教师素质无从考证，至少志愿者的参与积极性和精神正面性是比我所知的四川好得多。

在三四线城市，一般的市民若无甚积蓄的孩子，所受的教育也并不如何。

我的故乡雅安，借着地震灾区的名头得了不少捐款扶助，别的不说，学校的房舍设备，不说一等一，也是超出当地经济的好了。

可要说教学水平，只我了解的，有点条件都不会在当地读书，去年的状元，省排名千名开外，最好的高中，一本率12%，老师日日约牌。

假设要用全面指标来衡量教育，连我等过往成绩勉强中上的人，受的恐怕都是不良的教育。毕竟我是上大学同北京的室友闲聊，才知道竟然有地方考试不固定题型，作文不限定框架，高考包括体育成绩。

就我这个小阶层所认识的优秀的学子，学习生涯的前期最具有创新性的颜色，恐怕还是即将被取消加分的竞赛。

如果教育不只指学校，景象其实更乱。

名师昂贵而难求。

于是流行小班教学，搞一对一，可多大的几率能碰到默默无闻的好老师？换言之，好老师为什么会沦落到教机构一对一？我也病急乱投医过，老师说话有趣，但确实没什么货，只记得营销手段实在不错，成绩进步也诚然没有，剩余课时退款还极其拖延，一言难尽。

我的幼时玩伴，算是受低劣学校教育之苦，成绩极其不显著。现在去参加某补习机构的集训，说是集训，其实类似住宿学校，无非监管严格些，老师负责些，也并没有什么名师。

听来不靠谱，然而竟也能有效果，学校原先的教育究竟糟糕到什么程度呢？我不能想象了。

有趣的事情是，明知道是这样的景况，一谈教育，张口闭口依然不离创新。

前几天看到暑期支教招人，计划进行十几天的创新课程，我当场懵了，不知道创新竟然是靠教出来的，甚至于还如此迅速。

仔细一看，确实有几个学校整体看上去还不错，也许可以创新梦想一把。可其中好几个项目明明白白写着急需改善教学现状，这真的是靠几个懵懂的大学生鼓吹创新就能有用的吗？

创新很好，可是连房子都没盖好，讨论如何把茅草换成瓦片有意义吗？

然而这样一筐萝问题，其中原因我们真的不知道吗？

也许是时代的浮躁，人们喜欢着眼于能留下印记满足自己的善举，对于真正意义重大的事情却不加考虑，反而给人一种问题已经解决的错觉，妨碍视听。

志愿者的素质不该也不足当大任，教师们的责任呢？我不否认人们大都善良，可善良不代表正确，何况还有不少狼潜伏其中，时刻准备向脆弱的心灵投弹。绝大部分的教师，是扛不起教育大旗的。

可说到底，教师从哪里来？好教师到哪里去？这都不是志愿者或者公益组织能解决的事情，他们做得不够好，但绝不是责任方，教育问题不会是要靠他们来根本解决。

我的室友不久前辩论是否应该延长义务教育，我心里甚至有些惊异。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提案？

是什么让人们敢于再来一次跃进？是城市对增添繁华的狂热期待，还是对远处腐烂乡土的熟视无睹？

为了达到现有的程度我们已经非常努力，可这不代表现在的程度就是趋近完成，不论是最基本的知识性还是长远要求的创新性，我们都还差得很远。

 我相信变革终将到来，可看着眼前这些不过我一半年纪的脸，我希望它来得快一点，再快一点，以至于我希望中途不要有弯路，不要忽视了任何一个没填平的坑。

再回到农民工子弟教育，更基础的，难道不该是如何让他们正常地上学，而不是非要区分出农民工子弟校？

我知道，热爱生命就不该妄谈政治。

可教育，难道不就是族群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