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父亲偶然抱怨牙齿似乎有些松动,家人极力劝他去看牙医做个诊治,他上下翻一翻眼,双手插在尼大衣里,脸上显现出不耐烦。
“这是正常现象,哪儿需要这样大惊小怪的?”
旁人又嘟囔了几句,瞧见父亲依旧固执己见,便不再作声。
“这可不能拖,早发现早治疗,没事不正好放心吗?爸,你可怎么想的?”我在一旁抱怨。
他拿眼扫了我,想说出什么反驳的话,倒是最终没搜索出语句来,撂下一句“反正我不去。“
我琢磨的劝慰在舌尖翻了翻,打个转还是咽了回去。
大概他还是不想承认自己开始老了。
父亲身体素质一向很好,年轻的时候在山野里跑跳,冬天光脚走过田坎,学校单杠上表演倒挂金钩。后来进城当了老师,轮到学校献血的时候也总是他顶头。那时候光鲜有朝气,总是浑身都有劲。
家里存放着一些父亲上大学前同亲人去登山的照片。奶奶还很年轻,梳着粗粗的麻花辫,爷爷一只手撑着山石,眼色犀利,透向苍穹,父亲和二叔站在一起,彼时年少,轮廓未退青涩,脸上荡漾着笑容。
不过短短三十年,岁月掺杂泥沙和风霜,不着痕迹,物转星移。
父亲老了,我能够发现。
那个儿时的盖世英雄,依旧自己换电灯,修马桶,惩治下水道里的老鼠。修墙补漆,换新拆旧。
但是他老了,挺拔的身影开始出现曲线痕迹,黝黑的头发里开始掺杂花白的银丝。双手布满了青筋和褶皱。
而我无能为力。
02
周三上完最后一节课,父亲突然打电话说要来成都看望我。我一头雾水,心里过了过最近发的朋友圈,琢磨着他瞧出什么端倪要来审视我的生活。
后来才得知他是托了朋友关照来检查是否患有早期牙周炎。
终于是心里恐慌捱不下去了,面上还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就是常规检查,我估计没什么事,大不了拔了牙换新的。“
母亲却偷偷向我告密,他开始每天刷好几遍牙,而且拒绝甜食和糖分。
早该如此,这老头,真倔。
周天陪他们逛春熙路的时候,我知道父亲是欢喜的,说话语调上扬,节奏轻快。
街口繁华,价格不菲,他摸了摸店铺里的衣服,还是放下了,转身去卖鞋的店铺,想给我找一双冬天穿的鞋。我极力拒绝。
他们虽然到了应该享受物质生活的年龄,大部分慷慨还是给了孩子。
傍晚时分,夜幕四合,我要乘坐地铁回财大校区,周一早课,怕误了点,照惯例父母将我送至地铁口,显露出轻松的语调,毕竟读研的学校离家近,倒像是习惯了别离一般。
我乘着电梯看他们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地铁口,压抑下去的不舍却也如山洪爆发,汹涌而来,席卷了我所有的理智,措手不及,慌不择路,溃不成兵。
就像是大学里每一次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奔赴旅途的时候,父亲用眼光目送我一路,笑着说再见,转过身去,抑制不住眼泪。
我以为习惯了流浪便是已经习惯离别,但是每每别离当头,心里的钝痛哪有减轻过半分?
愈久愈新,愈远愈痛,所谓血肉骨亲。
03
我高考并不理想,选择了河北的一个学校,老牌的普通一本。
父母送我去上学,先是去北京逛了一圈,中途折回了石家庄。两个城市反差太大,入眼的全是飞扬的尘土,陈旧的公路,没有绿化。
当时学校只是简单粉刷了下墙面,北方的学校,宿舍都不太讲究,新生入住的是最差的一栋,没有独卫,热水需要到水房单独接,设置了澡堂,房间里是水泥地板,一瞬间回到了八十年代。
他们怕我不适应,眼眶红了又忍住,背对着我看不见的地方才大哭。
我倒是没什么太多时间酝酿出伤感,接踵而来的军训将所有的负面情绪统统发泄掉。
你看这世间情分总是这样,一代一代别离,儿女总是比父母想象中走得更洒脱。
寒暑假才回一趟家,坐飞机也麻烦,早班机需要提前一天到机场,晚班机需要在重庆住上一晚。坐火车更麻烦,需要22个小时才能折回重庆。
天南地北,我一天一天成长,父母一天一天衰老。
父亲总是感叹房子空荡。
我知道他是需要时间适应女儿独自佩刀行走江湖,并且开始离开这个家,偶尔回来团聚,却终归不会停留太久。
以后的时光,父亲早早到县城的高铁站来接我,提着行李走在我的前面,箱子又沉又重,总是拒绝我搭手。
离别时候,父亲送我去车站的时候,总是要先帮我把东西放到大巴车下层,然后等车开动了,才慢慢离开。
我四年在外求学,不过是一次一次回家又一次一次道别,无论排练演习多少次,心脏的钝痛总是无法习惯,却愈发强烈。
团聚的时候,近乡情切,知道自己不能停留太久。离别的时候,总是骨肉里搁着一把生锈的刀,生生磨着你的血管,不致死,也不能阻止你前行的步伐,只是时不时存在你记忆中,折磨你的神经,所谓血肉骨亲。
04
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是潮流文青,留着很长的头发,戴墨色的大框眼镜,写字特别漂亮,偏爱诗歌和散文。虽然大专读的数学,但是骨子里热爱文学。笔记里摘抄的诗词都是海子,席慕容还有李清照。
他年轻的时候也想过浪迹天涯,学过吉他,也曾挥斥方遒,鲜衣怒马。后来教育我的时候,却处处显示得威严而正统,并不是90后最喜欢的一类。
90后一代人喜欢酷,追求刺激,偏好新鲜和独特。父亲的教导更似明国时期的教书先生。
就像鲁迅文章中的夫子,穿戴整洁工整,做事一丝不苟,时常教导我做事情不能够眼高手低,也不要心比天高,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来。
老掉牙的价值观,愈长大,才愈发现它的光亮。
但是我一度不敢轻信威严的父亲也曾有过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岁月。直到初中闹得轰轰烈烈的钓鱼岛事件发生。
父亲愤怒地在网上报名参军,支持讨伐。留言更是慷慨轩昂,一腔热血难凉。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这才发现他心里从未远离那些岁月,不管是时代如何变迁,他总是秉持着自己深爱的文化和价值观走下去,坚定不移,捍卫尊严。而他希望自己的子嗣流淌着同样的骨血,成长为栋梁和支柱。
05
奶奶去世的时候,他去挑的公墓,依山傍水,风景独特。回过头来对我们说,如果他去世,那就埋藏在土里,权当肥料,养育花木。
我别过头去,却说不出话。
我不敢想象他们躺在泥土里的那一天,那种悲痛可能不会随着时光渐渐消逝,而是会烙印在身体里,留下一块疤。
不过是藏得深了,不会被轻易发现,一触碰还是鲜血淋淋,疼痛难捱。
所谓血肉骨亲。
一直秉持着骨子里模糊的认知,希望能够独当一面,成为他们的骄傲。
每当难熬时刻,总是想起父母的期盼,然后再寻求一份力量,照亮自己前行的道路。
因为我知道肩膀上的责任,我要接过父亲手上的旗帜,流淌着他骨血的烙印,在世间寻找立足之地。
爸,我长大了,你可以放心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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