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坐在图书馆的百叶窗前，开始动笔写我和姑娘的故事。故事冗长又平淡，像从没关紧的窗户缝钻进来的微风，一阵阵地抚摸我的脸颊，拂起我的刘海，吹得我的心偷偷地酥了一下。也许别人根本不曾在意，而我却像珍藏宝贝似的藏在心里。

风是有味道的，姑娘曾经这样告诉我。开心的时候，风是阳光的味道，混合着青草的甜味儿；想家的时候，风是土地的味道，混合着老酒的陈香味儿；难过的时候，风是大海的味道，混合着眼泪的咸味儿；所以只要闻一闻风的味道，就知道此刻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啦。我没告诉她，其实遇见她之后我才知道，风不只有味道，还有像彩虹一样五彩缤纷的颜色。

第一次见姑娘的时候，我坐在理疗室的角落里，偷偷把kindle拿出来读，正读到《雪人》里希薇亚逃到雪山深处，周围安静得只能听见簌簌的落雪声，自以为已经躲开了追杀，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时候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吓得尖叫一声，kindle掉到了地上。

我回过神来充满怨念地抬起头，却看到姑娘站在我面前哈哈大笑，手里捏着一张缴费单。我没好气的接过单子帮她写治疗卡，她还在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们学医的不是都见过骷髅见过尸体吗怎么胆子还这么小啊哈哈哈哈哈哈。

如果不是她长得好看，我真的要把有麻刺感的干扰电的强度给她开到最大了！

我摆着一张臭脸，把kindle捡起来继续看，姑娘却还在喋喋不休地和我说话，姐姐你是武大的啊，啧啧，真厉害，你胸牌上的照片是你吗。我叫知夏，今年高二啦。我以后也要考名校，家人想让我学医，可惜我不想学。姐姐你在看什么书啊，我也有个kindle，我爸爸送我的生日礼物。姐姐这个仪器的作用是什么啊，你说我这么小的年纪颈椎就不好了以后不会瘫痪吧。姐姐你们武大的樱花快开了，我每年都去拍照，可好看了。

我的天，这个小姑娘不仅没礼貌，而且还是个话痨。五分钟之前我们还不认识，五分钟之后我就成了她姐姐。

我忍无可忍，抬起头非常认真地瞪了她一眼，却立刻被吸引住了。姑娘眨着无辜的大眼睛，挺着傲娇的小鼻梁，翘着尖尖的小下巴，天鹅颈修长白皙，瞳仁黑得发亮，睫毛茂密得好像能住进小松鼠的草丛，皮肤白嫩得好像刚剥壳的鸡蛋。巴掌大的小脸精致无比，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我立马消了气。

我这个人是很有原则的，我的原则就是你长得好看，说什么都对。不过我不是只看脸那么肤浅的人，我还看腿。

姑娘见我一直盯着她看，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颊绯红，像清晨刚摘下的桃子一样粉嫩粉嫩的，带着清新的水蜜桃香气。

但是她明显属于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害羞不超过三秒就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跟我说话。于是接下来做治疗的几天里，我大概了解了17岁的知夏。

总结来说，这是个非常拉仇恨的姑娘。貌美肤白大长腿，重点中学重点班，心理健康，历史清白，三观又正，写得一手好文章，弹得一手好吉他，考得了高分跳得了芭蕾，从小被父母宠着老师爱着同学簇拥着，走到哪里都讨人喜欢。

这种上帝的宠儿出现在我面前简直就像是为了衬托像我这种姑娘到底有多平凡。如果说她是女娲造人的时候一开始用心捏出来的小泥人儿，我应该就是女娲后来捏累了不耐烦地用树枝沾了泥浆往地上摔出来的小泥点儿，还是脸下摔的那种。

哼，这世界可真不公平。

02

但是知夏没看出我的心思，还在绘声绘色讲她喜欢的男生，才见面几次就什么都跟我讲，也不怕我是什么坏人或者蛇蝎心机女吗，心真大。

半个月下来，我和知夏已经很熟了，她来做治疗的时候常给我带点巧克力、小蛋糕之类的礼物，而我正处在金融危机中，没礼物能送给她，只好每天都用双手捧着脸，特真诚地看着她，听她絮絮叨叨地讲故事。

“他打篮球的时候特别帅，像流川枫又像吴亦凡，还像王俊凯。每次投进了球就扭过头来冲我一笑，他笑的时候只扬一侧嘴角的样子坏坏的，额头上的汗珠亮晶晶的，连擦汗都好帅。好多女生在场边尖叫，可是没办法呀，他就独宠我一人。”

知夏扭扭身子假装无奈地说。我笑得差点滚到地上去，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怎么画风突变成了宋小宝了。但是鉴于她也是半只小螃蟹，我就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我们约好要考同一所大学的，反正我一直是前三名，我很有信心。”

有一天下班后知夏非要拖着我出去吃饭，我嘴上说不要了这怎么好意思，腿却很听话地跟着她走，还自带看见食物两眼放光的属性，她却看起来精神萎靡没什么胃口。“怎么办啊？要分科了，我爸妈不同意我学文科，想让我报理科。”我一边用叉子卷起一大团意大利面塞进嘴里，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她，你想学文科，究竟是为了逃避理科，还是真的很喜欢文科呢？

“我喜欢啊。”她想都没想。

“那就和你父母好好聊聊，他们会尊重你的意见的。当初我也被家人逼着学理科，可我妥协了，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被迫的，后来有人告诉我，你不抗争到底，是因为你只是为了逃避理化生，而不确定自己究竟能不能学好文科。说到底，借口说是被别人逼着做决定的，其实还是打心底里对自己的选择没底气。你真的不愿意的话，没人能逼你的。”

第二天知夏来医院的时候，拿志愿表给我看，在分科志愿那一栏工整地写着“文科”两个字。知夏笑开了花，不停地对我说谢谢姐姐，说我的那番话让她想了很多，也终于下定决心说服了父母。

我陪着她傻笑，却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红了眼眶。

03

知夏即将升高三，来医院的时候手里总是拿着单词书，越来越少和我聊天，但还是坚持每天都来做治疗。

然而有一天，知夏突然消失了。

我担心知夏出了什么事，却发现自己没有她的任何联系方式，只好每天守在治疗室门口，给别的病人做治疗的时候也心不在焉。

那一天下着大雨，治疗室的地板满是泥水和脚印，清洁工迟迟不来，知夏却出现了。但是她瘦了一大圈，小脸十分苍白，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

知夏一看见我，就扑在我怀里抽泣起来，她说：“你知道吗姐姐，我外婆去世了，她是我最亲的人，医生说让我们带她回家之后，我就请假回老家守了她一个月，可她还是走了。临走前我还握着她的手，她怎么就舍得离开我呢。”

我抱着她，陪她掉眼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我懂的，你的难过我都懂，我最爱的外婆也已经离开我了。这些年来我常常梦见她，又从梦里哭着醒来。你比我幸运，我都没能送她最后一程。没关系，传说人死了之后会变成星星，守护着他们牵挂的人。以后你夜里抬起头看到的最亮的那一颗星星，那是外婆在对你笑呢。

真的吗？她忽闪着眼泪汪汪的大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真的。我从未如此肯定地说。

下班时雨已经停了，知夏的心情丝毫却没有阴转晴的样子，为了讨她开心，我带她去吃大排档，知夏点了五份炭烤生蚝四份麻辣小龙虾三份鸡翅两份冷面和一份海鲜粥。小龙虾很辣，辣得她喉咙疼，辣得我钱包疼。我看着她面不改色吃完小山般堆积的食物，一边听她抱怨吃不胖的苦恼一边又感叹了一次女娲造我的时候造得太随意了点，我可是喝凉水都胖的人！

我又拖着知夏去唱KTV，她摆摆手：我刚吃了辣，嗓子不行了。我说那你就听我唱啊，我挺能唱的。

我抱着话筒叽里呱啦唱了一晚上，知夏除了鼓掌和微笑，一言不发。最后一首歌的时候我唱不动了，把话筒塞到她手里。结果知夏一开口，我就愣住了。

该怎么形容呢，那种空灵的、纯净的、宛若天籁之音的歌声，我从来没有听过。

“但愿在我看不到的天际，你张开了双翼，遇见你的注定，她会有多幸运。”

我的心就像大冰形容的那样，慢慢变成了一坨儿豆腐脑儿，一撮儿棉花，一小块儿正在平底锅里吱吱融化的猪油。

知夏，你哪里只是小幸运，这个世界对你简直太温柔了。

04

高考完的暑假，日子似乎格外漫长，知夏除了上吉他班和舞蹈班，还抽空做兼职，很快攒了一笔钱。而我难得放了两周假，还被她强行霸占了一周。

知夏早早买好了机票查好了行程表。拖着我去澳门旅游，去威尼斯人吃猪扒包、去渔人码头拍照、去大三巴买杏仁饼、去澳门旅游塔蹦极、在赌场里趴在我耳边偷偷告诉我哪个人在出老千，呼出的气吹得我的耳根直痒痒。回来后又跑去野外攀岩、去海边冲浪。我只负责拍照和吃，只关心哪个免税店的化妆品更便宜，剩下的时间都站在一旁，脸色煞白地看着她今天从两百多米的高空跳下去，明天沿着峭壁攀爬几百米，后天又和两米多高的海浪搏击。

我跟知夏说：“下次你还是和男朋友去吧，我都要被你吓死了。”

“还不是男朋友呢，”知夏噘着嘴说“我们说好了，等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我们再在一起。”

知夏的生活比彩虹还要绚烂，像万花筒又像打碎的调色盘，在阳光下闪着斑斓的色彩。我的相机里，留下了许多知夏的照片。有穿着小旗袍的、比基尼的、白衬衫A字裙的，蓝T恤高腰短裤的。最好看的一张，知夏穿着小碎花的棉布连衣裙站在海边，裙摆漾起层层叠叠的波浪，眼睛里住着星星，酒窝盛满笑意，笑容比夏天的阳光还要灿烂。我偷偷试了那件衣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简直就像一只粗壮的水桶裹了块桌布一样。

我多喜欢这个姑娘啊，喜欢得比喜欢自己还多。

最后一次和知夏一起吃饭，她骄傲地向我宣布在选专业的事情上，她又一次赢了家人。

我一边往火锅里涮毛肚，一边向她表示祝贺。

“那姐姐，你喜欢自己的专业吗？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但是如果能重新选择一次，我应该不会学医了吧，可我很晚才意识到这件事。我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我爸说，这个专业适合女孩子；我妈说，学医挺好找工作的。大家也都说，来武大读研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知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听你说到现在，都是你爸说，你妈说，大家说，那你怎么说呢？”

我没有回答，把头埋进碗里。

那一晚的火锅真辣，辣得我的眼泪一直流。

05

再后来，知夏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学了喜欢的专业，和喜欢的男孩子在一起了。大概是因为大学生活太丰富多彩，她忙得到了寒假都没空和我联络。

故事到了这里，原本已经可以结束了。

然而情人节前一天，知夏突然冲进科室，扯下我的白大褂，慌慌张张地把我拽去了电影院。

“你疯了吗？我这样无故翘班会被老师骂死的。”

“别说话，电影开始了。”

是《爱乐之城》的点映，确实很好看。可我从头看到尾，都没明白知夏为什么突然把我绑架到这里。

电影接近尾声时，塞巴斯提安在和米娅对视的那一眼里，退回到五年前，假装一切重来，重新过了一生。在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拥吻她而不是没礼貌地擦肩而过；在米娅首演的时候送给她鲜花掌声而不是空荡的嘉宾席；陪她去巴黎完成梦想而不是沉默着放开她的手；最后，和她组建幸福的家庭，生一堆可爱的孩子而不是看她挽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走进酒吧。

知夏在米娅离开时和塞巴斯提安深情对望的时候，忽然放声大哭了起来。

我愣住了，忘了拿纸巾帮她擦眼泪，甚至忘了安慰她。

知夏哭得声音都在颤抖，她说：“晨曦，他们不能回到五年前重新做选择了，你也回不到17岁了，我也是，我不能再替你活着了。”

她起身哭着跑了出去，知夏走了很久，我都还呆呆地坐着，一直到打扫卫生的阿姨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姑娘，没有彩蛋，别等了。快走吧，人都走光了。”

我回过神来：“阿姨，你看见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姑娘了吗？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你在瞎说什么啊，从头到尾都只有你一个人啊。检票的时候我问你为什么一个人买两张票，你也没理我。这孩子，不会是病了吧。”

我站起来走出电影院，只觉得头昏脑涨、浑身冰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回到宿舍，我发起了高烧，昏睡不醒。

在梦里，我看到了自己17岁那年偷偷写好又撕掉的日记：“如果命运能重来一次，我希望自己像XX一样漂亮，我希望自己没有错过见外婆最后一面，我希望自己能从一开始就学文科，我希望自己成绩好到足以和喜欢的男生考上同一所大学，我希望自己不是个连过山车都不敢玩的胆小鬼，我希望自己有怎么吃都不会胖的体质，我希望自己能勇敢放弃不喜欢的东西。最重要的是，我希望我以后做选择的时候，可以听从自己心里的声音。哦对了，我还想再给自己取一个名字，叫知夏。”

我在明媚的春光里，穿过狭长的时光走廊，给了那个我没能成为的姑娘，一个温柔的拥抱。

她回过头来，把那句我们都喜欢的电影台词，写在带有百合香味的信纸上送给我：

“我在未来等你哦。”

“嗯，好的，马上去，跑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