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弥漫,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我用力睁了睁眼,想要看得清楚一些。可是除了雾气,还是雾气,我看不到任何东西。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像是一片虚空?怎么好像连脚下的大地和头顶的天空都消失不见了?
奇怪的是,我居然还能行走,并且知道该往哪里走,好像冥冥之中被什么力量指引着。
很快,我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事实上,这大雾中还有许多许多人,男女老幼,有的锦衣华服,有的衣衫褴褛,所有人都朝着一个方向,所有人都面无表情。
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听到有人说话。我惊讶地抬起头来,向前面张望。这一路走来,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我身边所有人都木然地低头赶路,好像什么都不关心。
前方不远处,两个士兵模样的人正在熟络地聊天。
“你听说没有,九重天最近出了件大事。”身材魁梧些的那个边说边挥舞着手中的鞭子维持人群的秩序。
“你是说,诛仙台天降异象的事吧。”边上身材偏瘦一些的那个手里拿着一本簿子边翻边漫不经心地回道,“这几日六界都传遍了。诛仙台上那块三生石突然变成赤金色,八十一道天雷连同红莲业火,劈在三生石上,整个九重天电闪雷鸣,不见天日,整整三昼夜。”
“可不是,天君命人查遍了典籍,据说是上古尊神逆改天命才会出现此般不详之兆。听说上一次是三十万年前,还是父神在世的时候,之后不久就发生了六界神魔之战,整个四海八荒打仗打了几万年。”稍胖的那个表情神秘。
“难道,又要打仗了?”偏瘦的那个抬起头来,翻簿子的手顿了一顿。
“难说。不过,就算真的打起来也没你我什么事,顶多是此间来的人多些,闹腾几日罢了。”
“可不是,其实守轮回台的差事也不错,虽然立不了大功,倒也出不了大错。”
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到那两个兵士的面前。这才看清他两人站的地方立着一块大石,上面刻着“轮回台”几个大字,浓墨重笔,庄严端肃,十分的有气势。大石的后面有一个庞然大物,形状像个转轮,我数了数,共有六道。那两人站立的位置,正是转轮的入口。
“慢着。”
我刚刚抬脚就被稍胖的那人喝住。他抬起执长鞭的手,将我挡住。他边上那人唰唰地翻着手里的簿子。
那人查完簿子,抬起头来,向我行了一个礼,神情十分恭敬,道,“原来是青丘女君。恭喜女君回归仙位,请往这边走。”边说边向着巨石的另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这才发现边上还有一条道,只是大部分人走的都是转轮那边,这条道上此时一个人也没有,冷清得很,是以我竟没注意到它。
“青丘?女君?”我茫然地重复道。
“是啊。”那兵士指着簿子上的字说,“这上面写着女君入六道轮回,转世一千年,到今日期限已满,当可回归仙位。”
脑中似有亮光闪了一闪,眼前仿佛看到一大片明净碧绿的湖水,湖边一树树桃花开得云蒸霞蔚。高高的祭坛上,一身红裙的明艳女子仪态端庄,脚下万民俯首叩拜。
“白凤九,我是青丘东荒女君白凤九。”我按住额角喃喃道,只觉得无数声音,面孔,情绪一下子涌到眼前,潮水一般,扑面而来,打得我几乎站不稳。
正在我摇摇欲坠的时候,旁边伸过一只手来,稳稳扶住我的胳膊,声音清越柔和,“小心。”
我侧过头去,眼前那人青衣玉带,眉目俊逸,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清风朗月一般,我不禁怔了一怔,惊讶道,“沐言?”
“啊,原来是文曲星君。”那兵士翻着手中的簿子抬起头来,“恭喜星君归位。北斗神宫不日就要举行继任庆典了吧,小仙再此先行恭贺星君。”说罢抬手作了一揖。
“你是文曲星君?”我愕然道。
他微笑颔首,“在下文曲星君,北斗神宫继任帝君,号文昌。依照北斗神宫的规矩,历届帝君继任之前都要在凡间历练一千年。柳沐言,是我在凡间最后一世时所用的名字。”
“原来你就是文昌帝君。”世事难料,我心中百感交集。
见我们两还堵在那里,稍胖的那个兵士走过来,执着长鞭指了指前方,“沿这条路一直走,第一个岔路右拐是北斗神宫方向,左拐往青丘方向。轮回台戾气太重,不宜久留。”
“往九重天怎么走?”我问。
“直走便是九重天。”
“女君是要去找东华帝君吗?”文昌问道。
“我想去看看三生石。”
我记得当日女娲娘娘因我与帝君不肯放下这段孽缘,罚我二人堕入六道轮回,忘却前尘往事,受一千年轮回之苦,但也许诺我们若是在尘世中还能相遇相爱,就算是天意见怜,成全我们之间的缘分。刚才听那两个兵士所说,难道竟是女娲娘娘遵守承诺,帮我们更改了天命?我此时坐立难安,只想立刻冲上诛仙台,去瞧一瞧那遭了八十一道天雷的可怜见儿的三生石。
文昌似乎毫不意外,只拱了拱手,道,“那就不耽搁女君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你要不要也去看看?”我有些心虚地说,“我可能动了星君的命数。”
“女君知道为何会在凡间遇到在下吗?”文昌含笑道,态度谦恭有礼,“文昌在凡间一千年,曾屡次三番蒙女君相助,方能顺利完成历练。这并非是巧合,而是用来抵偿女君动了在下姻缘的果报。这原本是女娲娘娘的美意。所以,女君无需心怀歉疚。”
原来是这样。原来我不仅在最后一世遇见他,在之前的每一世也都遇见过他。这世间的因果真是奇妙。
我略略放下心中的愧疚,道,“可是,你难道不想知道,从今往后,你的有缘人是谁?”
他丝毫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
我扯开嘴角,勉强笑了笑,“无论是谁,都一定比我更合适。”
“我并不在乎那上面写的是谁。”他云淡风轻地道。
我微微诧异地看向他。
“天命说你我有缘,可是你弃了我;天命说你与东华帝君无缘,可你们不惜历情劫,受轮回之苦,逆改天命。女君岂会不知,能困住人的,从来都不是天命,我又何必去看它。”
他桀然而笑,抬手与我道别,转身扬长而去。
朗朗乾坤,那一袭青衫的背影,丰神俊逸,皎皎胜过清风明月。
只不过,我是个俗气的神仙,那块冷冰冰的石头上面写的东西,我还是十分的在意。我驾了朵祥云,一口气飞奔九重天,撞进南天门,冲上诛仙台,然后很有气势地一跤绊倒在三生石前,再然后很悲摧地记起上一次在这石头跟前自己也是这么趴在地上,一副期期艾艾,失魂落魄的形容。
一千多年了,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那时,我头一回得知三生石上没有帝君的名字,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割断了自己的尾巴,发狠地要把他的名字刻上去。九尾狐断尾之痛犹如剜心,但更痛的是无论我怎么刻,字迹都转瞬即逝,丝毫痕迹也留不下来。那种心伤、绝望,真是不堪回首,以至于我现如今抬起手来,指尖还是忍不住颤抖。
三生石上的名字金光闪闪,我念动法诀,一页一页翻过去。突然,我停了下来,心跳如鼓。
東華帝君
我眨了一眨眼睛,再眨了一眨。可是眼前如起了一层雾气,愈发地看不清楚。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去摸,屏住呼吸,一笔一笔地描过去。每写一笔,就像是刻在我的心上。
三十六划,一共是三十六划,写完最后的那一笔,我已泪流满面,终于哽咽出声,“东华……”
我猛地站起来,一转身,飞奔向一十三天的太晨宫。
“帝君,帝君,”我边跑边叫,直接冲了进去。自打我在太晨宫做了几年宫娥,守门的侍卫已经认得我,并不阻拦。
“原来是女君……”,司命听到我的声音,含笑迎了上来。
“帝君在不在?”我脚步不停,边问边往书房里冲。
“帝君他……”司命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帝君,”我一脚跨入书房,便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斜斜靠在榻上,紫衣银发,姿态怡然,单手支着额头,似在闭目养神。
“帝君,”我忍不住声音哽咽,快步走到他面前,“三生石,你的名字,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语无伦次,眼泪落下来,一滴一滴敲打在他紫色的衣襟上。
他仍旧一动不动地靠在那里,双目紧闭,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是睡着了,又仿佛是一座雕像。
“帝君,帝君,”我又叫了两声。他还是一动不动。我心中突然生出莫名的恐惧。
我惊惶地回头看向司命,“帝君这是怎么了?”
司命在我身后站着,面色凝重,“帝君他老人家,自打一个多月前归位之后,就一直是这样,未曾醒来。”
“怎么会这样?”我一把抓住司命的衣袖,“请药王看过吗?”
“药王看过了。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也看过了。”
“折颜怎么说?连他都没有办法吗?”我心中的恐惧愈甚,只觉得一颗心愈沉愈低,像是坠入了深渊。
“上神说,帝君元神虽然归位,三魂七魄却不知去了哪里,是以一直无法醒来。”司命低垂双目,避开我的视线。
“怎么会这样。”我眼前一黑,踉跄向后倒退了一步。
“女君。”司命一把将我扶住,神情关切。
“怎么会这样。”我喃喃重复,走上前去,好像从前那样蜷伏在他腿边,抬起头,仰望着他。
银色的的长发自鬓边垂落,一丝不乱,还是我熟悉的模样。纤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影子,轮廓深邃,容颜俊美,清冷如同月色。
我看着他,觉得他好像随时都会醒来,又好像永远不会醒来。
我忍不住倾身过去,闭上眼,双唇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他身上的温度那么凉,叫我的心都颤了一颤。
我抹了抹眼睛,站起来,转身往外便走,“我去把他找回来。”
“女君去哪里找?”司命连忙跟上来,“女君知道帝君的魂魄在何处?”
我点了点头,“碧海苍灵。”
“碧海苍灵,天极之东,连绵仙山间生碧海灵泉,山青水碧,琼花玉树,灵禽栖息。”
典籍上是这么说的,我虽一直以来十分向往,却从未踏足。
为了那人的缘故,碧海苍灵这四个字于我就有了特殊的意义,不再单单是一个地名,而成了心中最深的向往,也是最浓的苦涩,不敢碰,不舍得碰,只好一层一层包裹起来,收藏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然而,当我终于站在这里,我却彻彻底底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因为它全然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眼前的碧海苍灵,没有一点天青水碧,玉树琼花的仙境模样,倒像是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极寒之地。
天灰蒙蒙的,浓云遮住了日光。寒风夹杂着肆意的飞雪,呼啸哀鸣,凄厉如孤魂野鬼。树上早就没有叶,更没有花,树枝都被冰雪覆盖,孤单地伸向天际。这雪不知已经下了多久,我一脚踩下去,积雪没腰。没有一只灵禽,连一只也没有,一个活物也没有。
我记得在梦中总能听到潮汐的声音,可是现在,我耳中只有呼啸的风声。我腾了片云,绕着这地方飞了一圈,发现海面上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一片死寂,难怪听不到潮汐的声音。
东华,你的魂魄真的在这里吗?
我驾起一片祥云,顶着漫天的风雪,绕着碧海苍灵一圈一圈地飞。可这风雪也像是带了法术,寒意浸透了我的衣衫,一直沁入骨血中去,一直沁入心里去。刺骨的寒冷,手脚都麻木了,似乎连心也快要跳不动。
突然,漫天风雪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在茫茫积雪中一闪而过。
我的心一跳,直接从云头上载了下来。赶忙施了法术,去寻那白色的身影。还好,很快又让我发现它。
我心中七上八下,法术便使得七零八落,本来应该十分矫健地飞过去,堪堪落在它前头,挡住它的去路,使出来却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降落得早了一些,差点被它从我身上踏过去。
幸好我脑中尚存一线清明,千钧一发之际,大喊一声,“小白!”
它果然停了下来,身体像是微微震了震,退开两步,疑惑地打量我。雪花落在它的身上,与它洁白的皮毛融为一体,有几处结了冰,闪着晶莹的微光。它的眼睛是极其清澈的蓝,像是明净的天空的颜色。此刻那美丽的眼睛正十分警惕地盯着我。
“小白。”我朝它走过去。它往后退了一步,呲了呲牙,发出一声威武的虎啸,树上积雪簌簌落下。
“小白,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九儿啊。”我向它伸出手去。
它侧着头看我,表情疑惑。
我手上的铃铛突然发出清越的铃声,一点细小的蓝绿色光芒渐渐氤开,愈来愈盛,好似在手腕上开出一朵花来。
“东华,我是你的九儿,我来找你了。”我双手向前伸出,一动不动地跪在雪地里,微笑着望向眼前的白虎。
那白虎朝着我手上的铃铛,一步一步地靠近,全身的肌肉绷紧,仿佛是在靠近猎物,眼睛里却似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地融化。
它终于走到我的面前,低着头去嗅我手上的铃铛。那铃铛里突然飘出一缕金色的光来。我定睛一看,竟是一魂一魄。
眼眶酸涩,视线变得模糊。东华,这些年,你竟是一直在我身边吗?
那一缕金光自白虎额间汇入,它好看的蓝眼睛深深望了我一眼,身体消失在我眼前。
“东华……”我失声大叫,茫然四顾,却再看不见它的踪影。
漫天飞雪忽然停了,呼啸的寒风瞬间静止。
脚下积雪如潮水般退去,地里有极其纤细的枝叶冒出来,眨眼间遍满全地。枝叶上开出细小的花来,一朵朵如浅紫色的细流,须臾已是漫山遍野,汇成汪洋大海。长风吹过,花瓣轻扬,星星点点,宛若飞舞的流萤。耳畔,传来海浪拍岸的声音,温柔缱绻,来而复往。
我呆呆立在无边的佛铃花海之中,宛如置身梦境。
“九儿。”
有一个声音唤我,清越如淙淙春水。
我抬起头。看见天上云层已散开,现出一片清澈的蓝。熹微的日光中,紫衣银发的神尊立在云端,笑容和煦,容颜俊美无俦。万道金光自他身后铺散开,天地间的一切都在这一刻静止,连风也屏住了呼吸。
他向我伸出手来,轻轻挑眉,微笑着说,“九儿,你欠我一个来日方长。”
(完)
终于完成人生第一篇长篇连载。终于完成开文时最大的心愿:不弃坑!
谢谢所有来过的和陪我坚持到最后的人。
会有至少一篇番外,敬请期待。
顺便问一句,有人猜到沐言是文昌帝君吗?举个手我看看 :)